月光下的湿脚印,是昨夜那场大雨留给大地的最后一点念想。
李三娘就那样赤着脚,站在老槐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枚消失在根畔的纸鞋印记。
她没有去刨根问底,也没有再试图呼唤那个或许存在于身边的无形身影。
她只是站了很久,直到晨曦再次刺破东方的云霭,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她一身,她才转身回屋,开始了一天平静如水的生活。
日子,便在这样无声的流淌中,一晃而过。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青石镇还是那个青石镇,但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村东头通往外界的石桥,有一年被山洪冲垮了。
正当村民们为出行犯愁时,第二天一早,却发现断裂的桥面竟被数十根粗壮的藤蔓紧紧缠绕、拉合在了一起,藤上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坚韧而美丽,人走在上面,稳如平地。
村里的孩童们最喜欢在那座“藤桥”上奔跑嬉戏,他们只知道这是山神的恩赐,却没人知道,许多年前,曾有个扎纸匠为了练习手艺,用纸捻过一根一模一样的藤蔓。
西边山坡上的水源,有一年干旱时断流了。
李三娘看着龟裂的土地和村民们焦灼的脸庞,只是如往常般,夜里在院中水缸前放了一只空碗。
次日天明,碗是空的,但西山之巅,却有一块巨石无声裂开,涌出了清冽的泉水,从此再未枯竭。
村民们欢呼雀跃,立碑拜祭,称其为“望娘泉”,感激着不知名的神灵。
他们渐渐忘了,曾经有一口老井,是靠着一个纸瓢,不眠不休地汲水,才度过了最初的艰难。
曾经在村口倒毙的流民,有一些在这里安了家。
他们身体康健,娶妻生子,成了青石镇的新村民。
他们会虔诚地向每一个新来的人讲述,当年是以为神仙赐下的丹药救了他们的命。
那丹药的药方,后来被一个老郎中从一个神奇的捣药纸人那里传了下来,名为“安魂引”,能定心安神,活人无数。
只是,没人记得那纸药箱最初的样子,更没人记得,分发丹药的那个温柔女人,她的名字叫李三娘。
就连李三娘自己,也开始忘记一些事情了。
最初,她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个男人的眉眼,记起他说话时温和的语气,记起他坐在灯下,笨拙地摆弄那些纸人时的专注模样。
后来,那张脸渐渐模糊了,只剩下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瘦削的背影。
再后来,连背影也淡去了,只剩下一种习惯。
她会在下雨前,习惯性地提醒邻里收好柴火;她会在深夜里,习惯性地为窗前的纸鸢拂去灰尘;她会在灶台前,习惯性地多摆上一副碗筷,然后又在无声的沉默中,自己将它收走。
她甚至习惯了,当自己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一夜,第二天,问题总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悄然解决。
她不再去想那是谁做的。
那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呼吸和心跳一样,自然而然。
“他”从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习惯”,一种融于天地的“规律”。
这一年,山外来了一个说书人。
他带来了外面世界的风云变幻。
他说,北境魔渊有一尊万年魔头出世,搅得天下大乱,却被一位自称“剪纸成兵”的神秘剑仙,于三日之内,一剑斩于东海之上。
剑仙只留下一句“尘缘已了”,便踏月而去,无人知其名姓。
他说,南疆巫神殿妄图以亿万生灵血祭上古邪神,却有一位执笔的儒圣,于虚空中写下一个“镇”字,金光覆盖三千里,将所有邪祟净化,还了南疆一片朗朗乾坤。
儒圣一步入青冥,只留下一本空白的书卷,飘落人间。
他还说,中州皇朝有太子夺嫡,祸乱朝纲,是一位不起眼的扫地老僧,以一根枯枝点化出十八罗汉,平定了宫闱之变,而后悄然隐去……
村民们听得如痴如醉,为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而心折不已。
李三娘也坐在人群里,安静地听着。
她听着那些震古烁今的名字——“剪纸剑仙”、“执笔儒圣”、“扫地神僧”……这些名字在说书人口中,是传奇,是神话,是众生仰望的存在。
可她的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对她而言,远不如后院的菜畦里多长出了一颗白菜,来得真切。
她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衣角上一个用同色丝线精心缝补的补丁,那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记得,这门手艺,好像是跟谁学的。
是谁呢?
她努力地想了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安详的空白。
一个名字,在舌尖盘旋了许久,却终究没能念出来。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那个名字了。
又过了许多年。
李三娘已经很老了,满头银发,皱纹堆满了脸颊,像一棵历经风霜的老树。
她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老人。
孩子们都喜欢围着她,听她讲那些并不惊心动魄,却很温暖的故事。
这一日,天色晴好,她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教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翻花绳。
那根简单的麻绳,在她布满老年斑的、干瘦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变幻出桥梁、渔网、星星、月亮……
小女孩看得眼睛发亮,好奇地问:“三娘奶奶,您是怎么学会这么多花样的?我娘说,有些结,连镇上最巧的绳匠都不会打。”
李三娘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看着自己灵巧依旧的双手,有些恍惚。
是啊,她是怎么学会的?
她好像不记得了。
就好像,她生来就会一样。
她想了很久,久到阳光将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空无一物的前方,仿佛穿透了无尽的岁月,看到了一点早已被遗忘的微光。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一个名字。
“陈……”
一个音节,含混地吐出,却又像一颗露珠滚落草叶,瞬间消散在了风中。
她最终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对那好奇的女孩轻声说:
“忘了。”
“就是一个……早就没人记得名字的老朋友,教的吧。”
她低下头,继续用那双早已忘记了来由的手,将一段段属于凡尘的因果,编织成一个个简单而又永恒的结。
在她的身后,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一道极淡极淡的刻痕,不知何时,已经被岁月与新生的树皮彻底抚平。
那里,曾经刻着一个“九”字。
真正的长生,不是被万世铭记。
而是当你的名字,被最后一个人彻底遗忘时,你种下的因,依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结出最温柔的果。
世界,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
而你,就是这世界的习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