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稚嫩的指尖捻着那片残纸,歪着头,一字一顿地辨认着,墨痕早已被溪水冲刷得漫漶不清,只能依稀看出“补”与“灯”的轮廓。
她身旁的同伴们早已对这片烂纸失去兴趣,转而追逐起溪里的游鱼,清脆的笑声洒满山谷。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春雷乍动!
那雷声并不算响亮,却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沉闷而悠远,带着一股唤醒万物的磅礴之力。
溪边的孩童们吓了一跳,纷纷缩起脖子,而田间劳作的农人则抬头望向天空,脸上露出喜色。
无人察觉,就在青石镇李三娘的院中,那棵老槐树盘结的根畔,湿润的泥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拱开。
一株幼笋破土而出。
它并非寻常草木的嫩绿,而是一种仿佛由最上等的宣纸浸染了月华的青白色泽。
笋身之上,没有竹节,却有着清晰可见的折痕,仿佛是由一位技艺通神的匠人,用一整张巨大的纸料,层层叠叠精心折制而成。
它的叶片薄如蝉翼,舒展开来,叶脉并非自然的纹理,而是由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纸丝编织而成,在熹微的晨光下,隐隐流转着微光。
村人路过,见到这株奇特的幼笋,无不啧啧称奇,只当是山中又出了什么祥瑞。
唯有李三娘,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心中便了然。
她没有去触碰,只是如往常一般,每日提着木桶,从那口被纸藤修复的老井石槽中,舀起一瓢清冽的活水,走到幼笋旁,缓缓浇灌。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水珠落在青白色的笋叶上,并未浸润,也未滑落,竟如落在烧红的烙铁上一般,发出一阵微不可察的“滋滋”声。
水珠在叶面急速旋转、凝结,竟在刹那间化作一枚枚结构繁复、笔画精微的符文!
那些符文如活物般在叶面游走一圈,随即光芒一闪,便消散于无形,仿佛被这株“纸笋”彻底吸收。
它如饮,却非饮。
它饮的不是水,而是水中蕴含的那一丝由纸藤转化而来的、属于这个村庄的人间烟火气。
这般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某个深夜,山体毫无征兆地一颤,紧接着,大地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地底深处有巨兽正在翻身。
李三娘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她披衣下床,推门而出,只见院中的那株纸笋,周身正浮起一层淡青色的光晕,将整个小院照得宛如仙境。
而在它的下方,坚实的泥土竟裂开数道蛛网般的细纹。
那些裂缝漆黑深邃,隐隐有躁动不安的地脉之气从中溢出。
更让李三娘心头一紧的是,那裂纹交织蔓延的形状,竟与许多年前,陈九第一次点化纸人时,在地上画下的那个“启灵阵”,如出一辙!
这是那条沉寂的“纸道”,在与这方天地的地脉产生共鸣!
它在生长,在扩张,而这脆弱的山村,承受不住这等层级的力量。
李三娘没有惊慌,反而像是等待已久。
她快步回屋,从箱底翻出一叠早已备好的大红剪纸,那不是寻常的窗花,每一张都剪成了符篆的样式。
她取来一把旧剪刀,就着月光与笋身的光晕,将那些红纸剪成一条条细长的纸带。
她来到裂缝边,蹲下身,将一条条红色纸符轻轻贴在裂缝的两侧,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别惊着人,也别吓着山里的生灵……睡吧。”
话音刚落,那红色的纸符竟如活物般,一头扎进泥土,纸符的两端仿佛生出了无数看不见的根须,将裂开的大地死死“咬”住,缓缓向中间拉扯。
泥土合拢,地脉的躁动渐渐平息。
原先狰狞的裂缝消失不见,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纤细的红色纸痕,宛如一位技艺精湛的绣娘,在为大地缝合一道狰狞的伤口。
北地的妖风不再是传闻,黑云压境,裹挟着百里飞沙走石,化作肉眼可见的妖潮,向南蔓延。
成千上万的流民哭喊着向安宁之地奔逃,其中一波正好逃至青石镇外的山隘口。
就在他们以为终于能喘口气时,头顶的天穹,竟被那股庞大的妖气冲撞得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紧接着,一道狭长的豁口被无形巨力撕开,漆黑的裂隙背后,是令人心悸的虚空乱流与灾劫气息,仿佛天要塌了!
绝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也就在这危急存亡的刹那,异变陡生!
自山林深处,自村庄的屋檐下,自每一个寂静的角落,无数纸灯自行飞出!
它们非人点燃,亦无风托举,却齐齐亮起温润而不刺眼的光芒,如同一场逆流而上的星雨,汇聚升空!
成百上千的纸灯在天穹裂隙之下,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穿梭、交织,灯与灯之间由光芒连成丝线,竟在短短数息之内,结成一张覆盖天际的巨网!
网眼不再是空的,而是由光芒勾勒出的一个个古老符篆,每一个都散发着安宁、厚重的气息。
那翻滚的黑云妖潮撞上巨网,竟如怒涛拍上了万古不移的堤坝。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无声的角力。
巨网被压得向下凹陷,光芒忽明忽暗,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缓缓地、坚定地,将那足以倾覆一国的妖潮,硬生生向后推去!
半个时辰后,黑云散尽,天光重现,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巨网也随之解体,化作无数燃烧殆尽的残片,如雪花般飘落。
事后,惊魂未定的村民和流民在山林中拾得那些残网碎片,发现其材质奇特无比。
非纸非布,触之如皮,柔韧异常;燃之无味,不化灰烬;唯有在用力对折时,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响,好似生灵的骨节被轻轻折断。
村里的老郎中如获至宝,取了一片研磨成粉,入药制成“定魂散”,分发给那些受了惊吓、夜不能寐的人。
但凡服下此药者,当夜无不沉沉睡去,且都会做到同一个梦。
梦里,他们看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无面人影,身形孤高,立于破碎的天幕之下。
他手中没有法宝,没有飞剑,只有一根巨大无比、仿佛由月光铸成的骨针,牵引着一道横贯天际的丝线,一针,一线,沉默而专注地,缝补着天空的裂痕。
李三娘没有去捡那些碎片。
她只是走到院中,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株又长高了一截的纸笋。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她浑身一震。
她感觉到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脉动,从笋身之内传来。
咚,咚,咚……
那不是心跳,却胜似心跳。
她鬼使神差地闭上双眼,将耳朵贴近笋身,凝神静听。
在那沉稳的脉动之中,她竟隐隐听出了一段断断续续、不成曲调的旋律——正是许多年前,陈九坐在门槛上,一边低头补鞋,一边百无聊赖哼唱的小曲。
一瞬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扶着冰凉的笋身,喉头哽咽,却还是顺着那记忆中的调子,轻声和唱起来。
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妙的魔力。
音落的刹那,纸笋的笋尖之上,一片青叶微微一颤,凝聚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清露。
那滴露珠没有滑落,而是径直滴下,落在她脚边的泥土上。
“啪”的一声轻响,露珠洇开,湿润的泥地上,竟烙印出几个清晰无比的残字——
“补鞋三文,扎灯五文”。
当夜,李三娘的梦境,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坠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脚下却并非虚空,而是绵密、坚韧、盘根错节的根脉网络。
这些根脉尽头,连接着万家灯火;它们的纹路,便是众生的悲欢。
每一道根脉都如纸络般交织,每一条纹路上都有微光流转,时而如呼吸般起伏,时而如诵经般低鸣。
她在这根脉的国度里穿行,最终来到网络的最中央。
一截巨大无比、贯穿了整个地底世界的主根之上,一行由光芒组成的字迹,缓缓浮现:
“灵已归土,道已归常。补天者不言天,如针不言线。”
她心神剧震,还想再看,却忽觉肩头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
李三娘猛然睁开双眼,天光已亮。
她惊愕地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而是不知何时,已在院中那株纸笋旁坐了一夜。
而她的枕边——也就是她的肩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极细的纸线,银白如月华凝成的蚕丝,正无声地缠绕在她的指尖。
她下意识地,轻轻一拉。
刹那间,窗外,院中,乃至整个青石镇的山林里,所有由纸化生、或与纸有关的万物——窗前的纸鸢,屋檐下的灯笼,田埂上的稻草人,乃至满山草木间那些酷似纸叶的嫩芽,都在这一刻齐齐震颤,发出一阵细密的“沙沙”声。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山呼,如海啸,如一个沉睡了万古的巨灵,在回应着一个最轻柔、最熟悉的指令。
李三娘怔怔地看着指尖那根看似脆弱、却仿佛连接着整个天地的纸线,许久,才缓缓收拢五指,将其紧紧握在掌心。
这方天地,已有了属于它自己的针与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