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2月底,跨太平洋加密电话线路
宋子文的声音在电流杂音中依然保持着财政部长特有的冷静:“特纳先生,早前《洛杉矶时报》关于南京的深度报道…笔法精炼如外科手术,这想必是西部委员会情报网络的杰作?”
特纳在洛杉矶别墅里晃着威士忌杯,嗤笑一声:“宋部长,我向谁扔石头还需要向你递申请?至于你们蒋委员长…”他故意模仿委员长的宁波口音,“‘娘希匹,被动被动’…他坐在武汉行营里摆弄夫人送的瑞士表时,怎么不想想南京城里戴的是日本人的镣铐?”
“您误会了,”宋子文语气平稳如常,“我不是来辩论政治姿态的。我是听说《中立法案》修正案已在参议院通过,允许交战国现购自运。既然如此,挂着苏联旗的货轮…是否可以直接停靠汉口码头了?”
特纳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话筒发颤:“亲爱的宋!你的钨矿开采权抵押到1950年,宋夫人的飞机捐款变成了我的好莱坞制片厂,现在你打算用什么付账?用蒋夫人的貂皮大衣吗?”
“关余。”宋子文吐出两个字,电话那头瞬间寂静。
特纳的酒杯停在半空:“你说什么?”
“中国海关关税盈余。我们用东部沦陷区的关余作抵押。”宋子文的语调像在陈述财务报表。
“你他妈疯了!”特纳猛地砸下酒杯,琥珀色酒液溅上宋子文早前送他的苏州刺绣屏风,“上海海关现在插的是太阳旗!你是想让我特纳·史密斯的名字出现在日本陆军省的黑名单上,跟三井物产抢饭吃?!”
宋子文依然不疾不徐:“特纳先生,日本人是现实的。如果我们在法律文件上明确,将沦陷区关税盈余的收取权转让给美国西部矿业公司,他们不会为这点钱挑战美国资本。毕竟…”他意味深长地停顿,“横滨正金银行去年还在旧金山发行债券呢。”
特纳的怒气渐渐被一种荒诞的钦佩取代。他盯着屏风上精致的绣花——这曾是宋子文1935年访美时送的“小礼物”,当时他觉得宋子文只会玩些华而不实的把戏。现在他才明白,这套绣花针般精细的思维,能织出多么惊人的财政陷阱。
“宋…”特纳突然压低声音,“你这是在刀尖上跳探戈。就算日本人捏着鼻子认了,你们重庆那边呢?孔祥熙肯让你把国家关税押给我的赌桌?”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声:“所以需要特纳先生配合演场戏。西部矿业可以‘贷款’给国民政府用于赎回关税权,年息…就定12%吧。这样财政部账目上体现的是债务重组而非资产流失。”宋子文轻轻补刀,“当然,这笔贷款实际会变成军火采购款,直接转入修斯航空的账户。”
特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他想起华尔街对宋子文的评价——“东方最危险的魔术师”。这家伙居然想用日本人口袋里的钱,买美国人的飞机,打日本人!这种循环套利游戏,连摩根最狡猾的会计师都设计不出来。
“让我想想…”特纳踱步到窗前,看着太平洋的浪花,“但如果日本人翻脸呢?”
“那就需要您那位好朋友…赫尔国务卿,适时发表关于‘国际贸易规则不可侵犯’的声明。”宋子文的声音带着笑意,“日本现在还需要美国的废钢和石油,不会为关税这点小事撕破脸。何况…”他压低声音,“我可以让戴笠的人‘提醒’日本特务机关,美国石油公司正在评估满洲的石油投资前景。”
特纳沉默良久,突然大笑:“宋!你应该来华尔街!你比我们所有吸血鬼加起来都狠!”他抓起钢笔,“方案我原则同意,但关余抵押要加上山东矿区开采权作备用担保。另外…”他露出狰狞的微笑,“告诉蒋委员长,下次《时代》周刊采访他时,最好多哭诉几句苏联对华援助太少…我需要刺激一下莫斯科那边的报价。”
“成交。”宋子文挂断电话,望向武汉阴沉的天空。他知道这步棋险如走钢丝,但当他翻开日军控制区的海关报表时,嘴角泛起冷笑——那些被占领的口岸,每月依然有大量日本商社在缴纳关税…而太阳旗下的金钱,终究没有国籍。
远在洛杉矶的特纳,则给修斯发了封密电:“准备好旧货清单。中国人要买二手飞机了…用他们敌人的钱付账。”他想了想又补充,“让律师在合同里加条隐藏条款:若关税抵押失效,债权自动转为对中国邮政总局的控股权。”
太平洋两岸,两个顶级玩家在战火中完成了一次危险的资本共舞。而南京城下的亡魂不会知道,他们的苦难竟成了国际金融杠杆上的冰冷筹码。
一九三八年三月,重庆 & 上海 & 洛杉矶
重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
蒋委员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窗外传来的学生团体示威口号声隐约可闻,既有“支持政府,抗战到底!”,也夹杂着“反对出卖关余,严惩卖国贼!”的尖锐呼喊。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报告:一份是宋子文送来的《关余移交协定正式文本及对美物资采购清单(第一批)》,另一份是陈布雷整理的《各界对关余移交事件反应及舆情分析》,其中“低调俱乐部”成员在会议上的发言记录被特意标红。
“子文,这件事的动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蒋委员长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汪那边的人,骂我们是‘前门拒虎,后门引狼’,说我们这是饮鸩止渴!学生们也闹得不可开交!”
宋子文扶了扶金丝眼镜,神色冷静如常:“委员长,动荡是必然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引导。东部沦陷区的关余,本就在日本人手里,我们一个子也拿不到。现在通过法律形式移交给美国人,一是能换来急需的武器弹药,让日本人用本该打我们的钱来武装我们;二来,这也是将美国人的利益更深地绑在我们的抗战战车上。美国人拿了钱,就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至于汪先生和他的‘低调俱乐部’,他们当然要跳脚。我们越是依赖美援,他们那套‘和平交涉’的投降理论就越没有市场。学生们的争论,是理念之争,更是国家未来道路之争!我们正应该借此机会,向国民阐明:今日之牺牲,是为了明日之独立!暂时的权益转让,是为了最终的不亡国、不灭种!”
蒋委员长沉吟片刻,终于重重一拍桌子:“好!就按你说的办!让彦及(陈布雷)抓紧写一篇告全国同胞书,要把这其中的道理说透!要强调我们的忍辱负重和长远眼光!”
上海,外滩华懋饭店顶层
几位上海工商界的巨头正举行秘密酒会。气氛与重庆的凝重截然不同,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
“宋部长这一手,高明啊!”一位纺织业大亨举杯,“关余交给了美国人,美国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总得对日本人有点约束吧?咱们在上海的生意,说不定还能有个保障。”
“话是这么说,”另一位银行家持保留态度,“可这终究是刀尖上跳舞。日本人能甘心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美国人又真会为了这点‘关余’跟日本人翻脸?别到最后,神仙打架,我们这些凡人遭殃。”
“风险当然有,”先前的纺织大亨压低声音,“但总比钱全让日本人拿去造枪炮来打我们强!现在是乱世,乱世就要用非常之法!我看蒋委员长和宋部长,是魄力十足!”
尽管如此,角落里仍有人忧心忡忡地低语:“哎,说到底,还是我们太弱了…命运要由别人来掌握。无论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都不是善茬。只盼着这‘权宜之计’,真能撑到抗战胜利那一天吧。”
洛杉矶,西部委员会总部
特纳·史密斯意气风发地将那份烫金的《关余移交协定》原件拍在长桌上,西部委员会的巨头们——修斯、波音、雷明顿等公司的代表——目光都聚焦在这份文件上。
“先生们!”特纳的声音洪亮,“看吧!这就是我们影响力的具象化!国民政府东部沦陷区的海关盈余,从现在起,将源源不断地流入我们的口袋!这不仅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中国人为了不亡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环视众人,脸上露出狡黠而自信的笑容:“蒋委员长和宋子文想用这点钱把我们拖下水,直接和日本人对抗?想法不错,但我们不是傻子。这点风险,完全在可控范围内。我们可以让东部的‘朋友们’——比如摩根和洛克菲勒——去给东京方面递个话,提醒他们,日本的战争机器还需要我们的石油、废钢和机床来维持。关余的支付和结算,最终还是要经过他们在纽约的银行体系。让他们去警告日本人,保持‘克制’,承认我们对这笔钱的合法权利。”
会场里响起一阵会意的笑声和附和声。对他们而言,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钱拿到了,影响力扩大了,而直接对抗的风险,则通过复杂的资本网络和东部财团的关系被巧妙地转移和稀释了。
关余移交事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池水,激起了层层涟漪。它深刻反映了抗战相持阶段初期,国民政府在外交、财政上的极度困境和挣扎求存的现实主义选择。
对国内而言,它加剧了国民党内部抗战派与投降派的分歧,也引发了民众对国家主权与生存权孰轻孰重的深刻思考与激烈辩论,这场“理念之争”将持续影响战后中国的政治走向。
对国际而言,它是一次高风险的利益捆绑尝试。美国资本力量更深地介入中国事务,其与日本之间既依赖又制衡的微妙关系因此增添了新的变数。日本方面,则面临着如何应对这一对其经济利益和占领区权威的直接挑战,其内部的激进与稳健两派势力也将因此事件而再次角力。
所有人都清楚,这绝不仅仅是一笔钱的归属问题。它是一场关乎中国命运、太平洋地区格局的宏大博弈中的关键一步,其最终影响,远未到揭晓之时。而中国的未来,正如那位旁观者所感叹,确实将取决于这场复杂斗争中,不同理念和力量的最终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