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梁战斗结束后第三天,榆树沟的临时指挥所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紧张。
不是大战将临的那种剑拔弩张,而是一种更精细、更缜密的紧张——像老猎人在布置陷阱前,反复检查每一个绳扣的松紧。
小陈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他已经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没怎么合眼了。指挥所角落搭了个简易的工作台,上面堆满了缴获的电台零件、密码本碎片、还有十几卷抄满数字和符号的电报纸条。两根天线从屋顶的破洞伸出去,一根指向西边,一根指向西北。
林锋站在工作台旁,看着小陈用一把缴获的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一台烧焦的“山魈”电台里夹出一块半融化的电路板。
“还能看出型号吗?”林锋问。
小陈把电路板凑到油灯下,眯着眼看了半晌:“美制ScR-536,手提式,调频段。烧得太厉害,但基本结构还在。”他用镊子点了点几个焦黑的元件,“这些是真空管……这是调频线圈……这里应该是电源模块。”
“和咱们的比呢?”
“比咱们的先进。”小陈放下电路板,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咱们的电台大部分是缴获的日式或国造,调幅的,笨重,功率小,还容易受干扰。这个是调频的,抗干扰能力强,通讯距离也远。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太娇贵。”小陈指了指电路板上几个精细的焊点,“这种设备,怕潮,怕震,怕冷。在山林里用,故障率肯定高。而且……”他顿了顿,“调频电台虽然抗干扰强,但只要摸准了频率,监听起来反而更清晰。”
林锋眼睛一亮:“你能摸准他们的频率?”
“正在试。”小陈转身从一堆电报纸条里翻出一张,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时间和数字,“这是这两天监听到的敌台信号。大部分是杂波,但有几个频段,信号特别清晰。而且……”他指着其中几行记录,“每次信号出现前,都会有一个很短的引导信号,像在打招呼。”
“呼号?”
“对,应该是呼号。”小陈又从另一堆材料里翻出几页纸,是从“山魈”俘虏身上搜出来的笔记残片,“这上面有些数字,我对照了一下,和监听记录里的几个频段能对上。比如这个‘7-3-1’,对应的就是昨天下午三点十分出现的那个强信号。”
林锋接过那些残片。纸张被烧过,边缘焦黑,字迹也模糊,但能辨认出是一些数字和简短的文字:“7-3-1 晴 山梁……”“5-2-9 雾 河谷……”“9-4-6 夜 林……”
像是侦察记录,又像是某种通讯日志。
“这是他们侦察兵的记录。”林锋判断,“每次出任务,用指定的频段和呼号汇报情况。‘7-3-1’可能是某个侦察小组的代号,‘晴’是天气,‘山梁’是位置或地形特征。”
“那如果我们……”小陈的眼睛更亮了。
“如果我们知道他们的呼号规律,就能冒充。”林锋接上他的话,“甚至能截获他们的命令,或者发送假命令。”
小陈用力点头,但马上又皱眉:“可他们的密码我们破译不了。就算截获了电文,也看不懂。”
“不需要看懂全部。”林锋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点在三道梁的位置,“知道他们在哪,在干什么,比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重要。”
他转过身,看着小陈:“你继续监听,重点盯那几个强信号频段。记录每一次信号出现的时间、时长、信号强度。我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最活跃,通讯间隔是多久,有没有固定的联络时间。”
“明白!”
“还有,”林锋补充,“从今天开始,咱们自己的电台也调整频率,尽量靠近他们的常用频段。但不要发报,只听。我要知道,咱们能不能在同一个频段里,既听到他们的,又不让他们发现咱们在听。”
小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需要精确调谐。咱们的设备老,可能会有杂音泄露……”
“那就想办法。”林锋的语气不容置疑,“用锡纸包,用铁皮盒罩,用湿布垫——土办法也要上。这次不是比谁装备好,是比谁耳朵灵,脑子快。”
小陈挺直腰板:“是!”
接下来的两天,榆树沟的指挥所成了半个实验室。
小陈带着通讯班的五个人,把能用的电台零件全拆了重组。锡纸是从老乡家要来的包烟纸,铁皮盒是缴获的罐头盒改的,湿布垫是拆了旧棉袄里的棉花浸水做的。土办法迭出,但居然真的有效——一台改造过的日式94式电台,在加装了简易屏蔽后,杂音减少了近一半。
监听记录越来越厚。小陈发现了规律:敌台在每天清晨六点和傍晚六点,会有一次集中的通讯高峰,持续约十分钟。这应该是早晚汇报时间。中午十二点左右,会有零星短促信号,像是位置更新或情况简报。夜间十点后,通讯基本停止,除非有紧急情况。
更重要的是,他摸清了几个常用呼号的对应关系:
“7-3-1”对应的是三道梁方向的侦察小组——这个小组已经被全歼了,但敌台不知道,还在定时呼叫。
“5-2-9”对应的是黑山咀西南方向的侦察小组。
“9-4-6”对应的是一个机动小组,信号位置经常变动。
还有一个特殊呼号“山魁”,只在早晚高峰出现,每次出现前,其他呼号都会短暂静默——这应该是指挥官或指挥部的专用频道。
“山魁……”林锋念着这个代号,“山魈的头子。陈启明。”
他把监听记录铺在炕桌上,和周大海、水生、胡老疙瘩一起研究。
“按照规律,今晚六点,‘7-3-1’该汇报了。”林锋指着记录,“但这个小组已经没了。如果我们不回应,敌人就会察觉异常。”
“那我们……冒充他们汇报?”周大海问。
“对,但要做全套。”林锋看向小陈,“咱们的设备,能模仿他们的信号特征吗?”
小陈想了想:“可以试试。他们的电台是美制ScR-536,发射信号有特定的波形和调制方式。咱们的设备虽然老,但调整真空管电压和调频线圈,可以接近那种波形。就是……功率不够,信号可能传不远。”
“不用远。”林锋说,“只要让在附近监听的其他‘山魈’小组听到就行。让他们以为‘7-3-1’小组还在正常活动。”
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根据信号强度判断,能听到‘7-3-1’汇报的,至少有三个小组——‘5-2-9’在黑山咀西南,‘9-4-6’在机动,还有一个不明呼号在西边山区。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三个小组都收到假汇报。”
“汇报什么内容?”水生问。
“报平安。”林锋说,“就说三道梁区域平静,未发现我军活动。补给路线安全。”
胡老疙瘩挠挠头:“那不是骗他们来送死吗?”
“不。”林锋摇头,“正好相反。我们要让他们觉得,三道梁安全,可以通行。然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冷光:“然后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打掉他们的通讯节点。”
计划定下了。小陈开始调试设备,准备在傍晚六点准时发送假信号。林锋则带着周大海和水生,研究如何定位和袭击“山魈”的通讯节点。
“根据信号强度衰减规律,”小陈用一支铅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同心圆,“‘山魁’的大致位置,应该在这个范围内。”他圈出的区域大约有二十平方公里,是西边山区的一片密林。
“太大了。”周大海摇头,“一个营撒进去都找不着。”
“所以不能硬找。”林锋说,“要引蛇出洞。”
“怎么引?”
“打掉他们的耳朵和眼睛。”林锋指着地图上那几个已知的侦察小组位置,“先把‘5-2-9’和‘9-4-6’拔掉。这两个小组一失联,‘山魁’肯定会着急。一着急,就可能频繁发报,或者派机动部队来查看。那时候……”
“那时候咱们就能更精确地定位。”水生接话。
“对。”林锋点头,“而且,打掉这两个小组后,咱们可以冒充他们,给‘山魁’发假情报。就说发现我军小股部队在某某区域活动,引诱他们的机动部队去扑空。等他们疲了,乱了,咱们再……”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精密的连环套。每一步都建立在技术侦察的基础上,每一步都需要精确的时机和配合。
傍晚五点五十分。
小陈坐在改造过的电台前,手指搭在发报键上。额头上全是汗,但他擦都不擦,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个缴获的怀表——表针在慢慢走向六点整。
指挥所里挤满了人,但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压得很低。
林锋站在小陈身后,手按在他肩膀上:“放松。就当是一次普通的训练。”
小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五点五十九分三十秒。
小陈开始调频。旋钮转得很慢,耳朵贴着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沙沙声。他在找那个熟悉的信号特征——ScR-536特有的、带着轻微嗡鸣的载波声。
找到了。
六点整。
小陈按下发报键。
“嘀——嘀嘀——嘀——”
短促的莫尔斯码,代表“7-3-1”。接着是一段简短的报文,用的是从俘虏笔记里推测出的简码:“晴。山梁。平安。无异常。”
发送时间控制在三十秒内,符合之前监听到的“7-3-1”汇报时长。
发完,小陈立刻关闭发射,转为接收状态。耳朵紧贴听筒,屏息凝听。
十秒钟后,听筒里传来回应:“收到。保持监视。”
是“山魁”频道的声音。
小陈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迸出狂喜的光:“成了!他们信了!”
指挥所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周大海用力拍了拍小陈的肩膀,拍得他龇牙咧嘴。
林锋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但很快收敛:“别高兴太早。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打‘5-2-9’和‘9-4-6’。”
他看向水生和周大海:“你们两个,各带一个精锐小组,今晚就出发。目标:拔掉这两个侦察小组。要求:全歼,不留活口,缴获电台和密码本。”
“明白!”
“胡老疙瘩,你的爆破队准备,明天一早去这个位置。”林锋在地图上点了一个点,那是“山魁”可能区域的外围,“不埋雷,设绊发报警装置。我要知道,有没有人进出这片区域。”
“得嘞!”
部署完毕,众人分头准备。
林锋走出指挥所。天已经黑了,星星很亮。远处山林的轮廓在夜色里像蹲伏的巨兽。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来自21世纪的手表。
表针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荧光,一格一格,走得平稳而坚定。
技术、战术、时机。
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胜利的天平,正在一点点向他们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