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总部的路不好走。
先是坐了半天马车,颠得人骨头要散架。然后换乘缴获的美制吉普——这玩意儿在东北的土路上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至少快些。路上经过几个刚解放的县城,到处是断壁残垣,也到处是重建的忙碌景象。老乡们在清理街道,战士们在修葺工事,孩子们追着队伍跑,喊着听不懂的童谣。
林锋坐在吉普车副驾驶,怀里抱着那个装材料的帆布包。开车的战士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小李,一路上嘴没停过。
“团长,听说您要去总部汇报?”
“嗯。”
“汇报啥呀?是不是咱们‘雪狼’打胜仗的事?”
“算是。”
“那可露脸了!”小李兴奋地说,“您是不知道,现在兄弟部队提起咱们‘雪狼’,都竖大拇指呢!说咱们是‘鬼见愁’,专挑硬骨头啃!”
林锋没接话,眼睛看着窗外。路边的田野里,高粱熟了,沉甸甸的穗子垂着,一片红。几个老农正在收割,看见军车经过,直起身子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团长,”小李压低声音,“我听说……总部可能要推广咱们的经验?让其他部队也学咱们这么打仗?”
“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小李挠挠头,“说您这次去,就是要教别的部队当‘尖刀’。”
林锋沉默了片刻。
“尖刀不是教出来的。”他最终说,“是练出来的,是打出来的。”
小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专心开车了。
下午三点,车到了总部驻地。
是个不小的镇子,原来可能是某个地主的老宅,现在挂上了“东北民主联军前线指挥部”的木牌。门口站岗的战士查验了证件,敬了个礼:“林团长,周司令员在作战室等您。”
林锋跟着哨兵走进院子。青砖铺地,古树参天,廊檐下挂着红灯笼——不是喜庆用的,是晚上照明用的,灯笼纸上还写着“打倒反动派”的标语。
作战室在正厅,门开着。里面烟雾缭绕,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围在沙盘前,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林锋认出背对着门口的那个高大身影——是周司令员。
“报告!”他立正敬礼。
屋里的人转过头。周司令员摘下眼镜,脸上露出笑容:“林锋来了?正好,过来看看。”
林锋走过去。沙盘很大,占了整张桌子,上面细致地标注着山川河流、城镇村落,还有密密麻麻的红蓝小旗。红的是我军,蓝的是敌军。
“这是秋季攻势的初步部署。”周司令员指着沙盘,“主力从三个方向压过去,目标是吃掉敌新六军这个师。”他的手指点在一个标着“蓝旗”的位置,“但问题是,这个师缩在城里,工事坚固,硬啃伤亡太大。”
一个参谋接话:“我们考虑过围困,但时间不等人。入冬前必须解决战斗,否则大雪封路,补给困难,仗就不好打了。”
另一个参谋说:“或者用炮兵轰,但咱们的炮弹有限,轰完了,后面的仗还打不打?”
周司令员看向林锋:“听说你们‘雪狼’打‘山魈’,没用重炮,没用大军围剿,就是小股渗透,定点清除。这种打法,在这种攻坚战中,能不能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锋身上。
林锋走到沙盘前,仔细看了看敌军的布防。城墙、碉堡、铁丝网、雷区——典型的坚固防御。
“能用,但用法不一样。”他开口,“打‘山魈’,是特种部队对特种部队,双方规模都不大,战场在山林,机动空间大。但打这种城防坚固的正规军,小股渗透的作用有限——就算摸进去几个人,炸掉一两个碉堡,对整体战局影响不大。”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特种作战不是万能钥匙。”林锋抬起头,“它是一把手术刀,要用对地方。像这种攻坚战,特种部队的作用应该是:第一,战前侦察,摸清敌军布防的薄弱环节;第二,战中配合,在主力发起总攻时,从内部制造混乱,比如炸毁弹药库、切断通讯线路;第三,战后追歼,在敌军溃退时,进行追击和拦截。”
他顿了顿:“但所有这些,都必须建立在主力部队正面施压的基础上。没有主力牵制敌军注意力,特种部队再精锐,也进不了城,进去了也活不长。”
屋里安静下来。几个参谋互相看了看,有人点头,有人沉思。
周司令员笑了:“说得实在。不像有些人,一提到新战术,就觉得能包打天下。”他拍拍林锋的肩膀,“走,去我办公室,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办公室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墙上挂着地图。周司令员给林锋倒了杯水,自己点了支烟。
“材料带来了?”
“带来了。”林锋打开帆布包,拿出那摞稿纸。
周司令员接过来,戴上眼镜,一页一页地翻。看得很慢,有时停下来,用铅笔在边上写几个字。烟灰掉在纸上,他小心地吹掉。
林锋坐着,腰杆挺直。水很烫,他小口小口地喝。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周司令员放下稿纸,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写得很扎实。”他评价,“没有空话,都是实战里摸出来的东西。特别是第四章,关于未来发展的思考,很有见地。”
他点了点稿纸:“建立特种作战指挥与训练体系,统一标准,规范编制——这个建议,总部已经在考虑了。这次叫你来,就是想听听具体的想法。”
林锋坐直了些:“司令员,我觉得当前最紧迫的,是两件事。”
“说。”
“第一,人才培养。”林锋说,“特种作战对人员素质要求高,不是随便拉个兵就能练出来的。咱们需要建立一套选拔和培训机制,从各部队挑选有潜力的苗子,集中训练。训练内容要系统化,体能、技能、心理、战术,一样不能少。”
“第二呢?”
“第二,理论总结和经验推广。”林锋指了指稿纸,“‘雪狼’这些年积累的经验,不能只留在‘雪狼’。应该整理成教材,下发到各部队,哪怕他们不组建专门的特种部队,也能借鉴其中的战术思想。比如渗透侦察、夜间作战、小分队突击,这些对常规部队也有用。”
周司令员抽着烟,思考着。
“教材的事,可以办。”他最终说,“总部已经决定,以你们‘雪狼’的经验为基础,编写一本《步兵特种作战教材》。你来牵头,抽调几个有经验的骨干,一个月内拿出初稿。”
“是!”
“至于人才培养……”周司令员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秋季攻势之后,部队会有短暂的休整期。我打算办一个特种作战骨干培训班,从各纵队抽调连排级干部,集中培训三个月。教官就从你们‘雪狼’出,你当班主任。”
林锋愣住了。
“司令员,这……‘雪狼’现在任务重,秋季攻势……”
“秋季攻势不用你们打主力。”周司令员转过身,“你们有更重要的任务——当种子。”
他走回桌边,手指敲着那摞稿纸:“你把特种作战比作‘尖刀’,很形象。但一把刀不够,咱们需要十把、一百把。你们‘雪狼’,就是第一把刀,也是最锋利的那把。现在,要用这把刀,去锻造更多的刀。”
他看着林锋:“这个培训班,就是锻造炉。你把你的经验、你的方法、你的理念,教给那些骨干。他们学会了,回到各自的部队,就能带出更多的‘尖刀’。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多久,整个东北野战军,都会有自己的特种作战力量。”
林锋明白了。
种子播撒。
不是种下一棵树,是种下一片森林。
“我服从命令。”他站起来,“但‘雪狼’的日常训练和战备……”
“照样由你负责。”周司令员说,“培训班就在你们驻地附近办,不耽误。另外,总部会给你们补充一批新装备,特别是通讯和侦察器材。既然要当老师,家伙什得硬气。”
“是!”
“还有一件事。”周司令员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你的个人问题。”
林锋接过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表格——《干部婚姻状况登记表》。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
“沈寒梅同志,是个好同志。”周司令员点了支新烟,“你们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互相都了解。如果双方有意,组织上支持。打仗归打仗,生活归生活,革命者也要成家立业嘛。”
林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把表格收了起来。
“谢谢组织关心。”
“行了,去吧。”周司令员摆摆手,“明天开始,着手准备培训班的事。教材编写也要抓紧。一个月后,我要看到成果。”
“是!”
林锋敬礼,转身离开。
走出指挥部,天已经擦黑。镇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袅袅。远处传来战士们练歌的声音,是《解放军进行曲》,唱得气势磅礴。
他站在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秋夜的风很凉,带着烟火气,也带着希望。
回到临时住处——是个老乡家腾出的厢房,炕烧得热乎乎的。小李已经把他的行李搬进来了,正蹲在门口擦吉普车。
“团长,回来啦?”小李站起来,“司令员说啥了?”
“说了很多。”林锋走进屋,把帆布包放在炕上,“咱们有新的任务了。”
“啥任务?”
“当老师。”
“当老师?”小李愣了,“教谁?”
“教兄弟部队的骨干。”林锋坐下来,脱掉鞋子,“教他们怎么当‘尖刀’。”
小李眼睛亮了:“那敢情好!咱们‘雪狼’的本事,早该传出去了!团长,到时候我能不能也听听课?我也想学!”
“你?”林锋看了他一眼,“先把车开好吧。”
“开车我也会,打仗我也想学嘛……”小李嘀咕着,继续擦车去了。
林锋躺到炕上,盯着房梁。
培训班,教材,种子。
这些词在他脑子里打转。
他想起周司令员说的话:“你们‘雪狼’,就是第一把刀,也是最锋利的那把。现在,要用这把刀,去锻造更多的刀。”
锻造。
这个词很重。
锻造要火,要锤,要千锤百炼。
而他们这些“锻造者”,自己也要经历火与锤。
他翻了个身,从怀里掏出那张《干部婚姻状况登记表》。表格很简单,姓名、年龄、籍贯、参加革命时间,还有一栏“对方情况”。
沈寒梅。
他想起她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整理稿纸时纤细的手指,想起她说“你会做到的”时眼里的光。
但他也想起苏婉。那个战地护士,那个在他最艰难时给他希望的人,那个永远留在上海的记忆。
他把表格折好,放回信封。
还不到时候。
仗还没打完,路还很长。
第二天一早,林锋坐车返回驻地。
路上,他开始构思培训班的方案。学员从哪里来,培训内容怎么安排,教官怎么分工,场地怎么解决……问题一个接一个。
但他心里有底。
这些年,“雪狼”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每一步都是摸索出来的。现在要把这些摸索变成系统,变成可传授的经验,虽然不容易,但至少有了方向。
车到驻地时,已经是下午。训练场上一片热火朝天——今天是各营的战术对抗演练,红蓝双方正打得激烈。
林锋没打扰他们,直接去了团部。
周大海正在里面写训练总结,见他回来,赶紧站起来:“团长,您可回来了!司令员怎么说?”
“说了很多。”林锋放下包,“最重要的两件事:第一,编写《步兵特种作战教材》,咱们牵头;第二,办特种作战骨干培训班,咱们当教官。”
周大海愣了几秒,然后一拍大腿:“好事啊!咱们那点本事,早该传出去了!”
“但任务很重。”林锋坐下来,“教材要一个月内出初稿,培训班秋季攻势后就要开。咱们得马上开始准备。”
“怎么准备?”
“先抽人。”林锋说,“教材编写组,我牵头,你、水生、胡老疙瘩、小陈、赵永昌都参加。每个人负责自己最擅长的部分:你写突击战术,水生写狙击,胡老疙瘩写爆破,小陈写通讯和电子战,赵永昌写侦察和伪装。”
“赵永昌也参加?”周大海有些意外。
“他对‘山魈’的战术很了解,反面教材也有价值。”林锋说,“而且他现在是咱们的人,要给他机会。”
“行。”周大海点点头,“那培训班呢?”
“培训班更复杂。”林锋摊开纸笔,“学员从各纵队来,估计得有一两百人。要解决住宿、伙食、训练场地、武器装备,还有课程安排。我想着,就在咱们驻地附近找地方,不够就搭帐篷。课程分理论和实操,理论课我来上,实操课你们带。”
他一边说一边写,很快列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周大海看着,突然问:“团长,那咱们自己的训练怎么办?秋季攻势说不定哪天就打响了。”
“两不误。”林锋头也不抬,“白天正常训练,晚上备课、写教材。时间挤出来。”
“那战士们……”
“战士们也要学。”林锋抬起头,“培训班不是封闭的,咱们自己的兵,可以旁听。特别是那些有潜力的新兵,让他们多学,没坏处。”
正说着,外面传来敲门声。
是沈寒梅。她端着药盘,看见林锋,脚步顿了顿。
“该换药了。”她说。
“进来吧。”林锋继续写方案。
沈寒梅走过来,熟练地解开他左肩的绷带。伤口愈合得很好,痂已经掉了,留下粉色的新肉。
“恢复得不错。”她涂上药膏,“但还是要小心,不能用力过猛。”
“知道了。”
周大海看看林锋,又看看沈寒梅,突然笑了:“团长,沈医生,你们聊,我先去训练场看看。”
他出去了,还带上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沈寒梅包扎完,没有马上走。她站在桌边,看着林锋写的东西。
“培训班?”她问。
“嗯。”林锋简单解释了一下。
“会很累吧。”
“累也得做。”林锋停下笔,“这是大事。”
沈寒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也可以帮忙。卫生救护这部分,我来讲。”
林锋抬起头,看着她。
“你会讲课?”
“不会可以学。”沈寒梅说,“这些年在战场上,救了多少人,见过多少伤,心里有数。怎么止血,怎么包扎,怎么后送,这些经验,也应该传下去。”
林锋看着她认真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好。”他说,“卫生救护这一章,你负责。”
沈寒梅笑了。很淡的笑,但眼里的光很亮。
“那我先去准备。”她拿起药盘,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林锋。”
“嗯?”
“你会是个好老师的。”
她走了。
林锋坐在那里,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
然后他继续写。
写培训方案,写教材大纲,写课程安排。
窗外的训练场上,传来战士们喊杀的声音,嘹亮而充满力量。
秋风吹过,带来远处炊烟的味道,也带来泥土和汗水的气息。
种子已经撒下去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它们生根,发芽,成长。
长成一片森林。
长成无数把尖刀。
指向敌人,指向胜利,指向一个崭新的未来。
他低下头,继续写。
笔尖沙沙,像春雨,滋润着干涸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