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第一个早晨,霜更重了。
林锋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坐在了团部的桌子前。桌上摊着几十页手写的稿纸,密密麻麻全是字——有战术总结,有训练心得,有战例分析,还有几张潦草画成的示意图。
这是他要带去总部汇报的材料。
准确地说,是他这些年来,从浦东到东北,从一个人到一支队伍,从求生存到打胜仗,所有经验的结晶。
他给它起了个名字:《特种作战理论与应用初探》。
名字很大,但内容很实。没有空话,没有套话,全是战场上用血换来的东西。
油灯的光有些暗,他凑得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
“第一章:特种部队的定位与任务。”
他写下这几个字,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
“传统战争中,部队以规模取胜。人数多、火力猛、阵地坚固者,往往占据优势。但现代战争的发展,尤其是技术装备的进步,使得小规模、高机动、专业化的精锐部队,能够在特定领域发挥超出其规模的作用。”
“这种部队,可称之为‘尖刀’。其作用不在于正面硬撼,而在于精准刺入敌军防御体系最薄弱处,破坏指挥中枢、切断后勤补给、制造心理恐慌,从而为主力部队创造战机。”
写到这里,他想起黑瞎子沟的战斗。想起陈启明死前那不甘的眼神,想起“山魈”那些精良的装备,想起自己带着几十个人,在四天时间里把一支精锐特种部队搅得天翻地覆。
这就是“尖刀”的作用。
他继续写:
“特种部队的选拔,应以‘精’而非‘多’为原则。体能、技能、心理素质缺一不可。但更重要的,是坚定的信念和灵活应变的能力。一支没有灵魂的特种部队,只是装备精良的土匪;一支不会思考的特种部队,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
他想起了水生。那个沉默寡言的狙击手,在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想起了周大海,断了一条胳膊照样冲锋在前。想起了胡老疙瘩,大字不识几个,但对炸药的理解比谁都深。
这些人,才是“雪狼”真正的核心。
“第二章:训练体系的构建。”
这一章他写得最多,足足二十几页。从基础体能到专业技能,从单兵战术到小组协同,从山林作战到平原适应,每一条都是实战检验过的。
“体能训练不应追求极限,而应追求持久。一个能负重三十公斤连续行军五十公里的战士,比一个能短时间爆发但无法持久的战士更有价值。”
“技能训练应贴近实战。射击不是为了打靶,是为了杀人;爆破不是为了听响,是为了破坏;侦察不是为了看风景,是为了获取情报。所有训练,都要有明确的实战指向。”
“心理训练往往被忽视,但至关重要。特种作战环境险恶,压力巨大,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再好的技能也无法发挥。”
他特意加了一段关于俘虏转化的内容:
“对于投诚的敌军特种部队人员,应持谨慎但开放的态度。他们的技能和经验,往往对我军有重要价值。关键在于思想改造——让他们明白为谁而战,为何而战。赵永昌等人的例子证明,只要方法得当,曾经的敌人可以成为可靠的战友。”
写到这里,他看了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营地里开始有动静——是炊事班在生火做饭,炊烟在晨雾里袅袅升起。
他喝了口水,继续写第三章:“战术应用与战例分析。”
这一章他列举了“雪狼”成立以来的几次典型战斗:
上海虹口仓库的破袭战——小部队渗透敌后,摧毁关键目标;
浙东象山的细菌战阻击——在极端环境下完成任务;
四平外围的侦察与袭扰——为主力提供情报支持;
黑瞎子沟的围歼战——系统性瓦解敌军特种部队。
每一个战例,他都详细分析了成功的原因和存在的问题。没有掩饰错误,没有夸大成果,就是平实地记录和反思。
写完战例,他开始写第四章:“未来发展的思考。”
这是最难写的一章,因为涉及太多不确定的东西。但他还是写下去了:
“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特种作战的重要性将日益凸显。但当前我军在特种部队建设上,仍存在诸多问题:缺乏统一规划,装备来源杂乱,训练标准不一,理论支撑薄弱。”
“建议总部考虑:第一,建立特种作战指挥与训练体系,统一标准,规范编制;第二,加强装备研发与保障,特别是通讯、侦察、爆破等专业装备;第三,重视人才培养,建立特种作战军官培训机制;第四,加强理论研究,形成适合我军实际的特种作战理论。”
他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这些话,会不会说得太重了?会不会让总部觉得他太狂妄?一个团长,居然对全军建设指手画脚。
但他还是决定写上去。
因为这些话,不只是为了“雪狼”,是为了所有像“雪狼”一样的部队。是为了那些在敌后孤军奋战的侦察兵,那些在绝境中完成任务的小分队,那些用生命和鲜血摸索出特种作战道路的战友们。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沈寒梅。
她端着早饭进来:两个窝头,一碗粥,一小碟咸菜。
“一晚上没睡?”她问,把早饭放在桌上。
“睡了会儿。”林锋收起稿纸,拿起窝头咬了一口,还是温的。
沈寒梅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没说什么,只是坐下来,帮他整理散乱的稿纸。她的手指很细,动作很轻,一页一页地码齐,用夹子夹好。
“这些……要带去总部?”她问。
“嗯。”
“会有人听吗?”
“不知道。”林锋说,“但总得有人说。”
沈寒梅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变了。”
“哪里变了?”
“以前在上海,你只想完成任务,只想活下去。现在……你想得更多了。”
林锋停下筷子,看着碗里的粥。
是啊,他变了。
从那个在湘西战壕里迷茫求生的“林二狗”,到在上海滩周旋于各方势力的“磐石”,再到如今这支队伍的创建者和指挥者。
他变了。
但有些东西没变。
“我只是觉得,”他慢慢说,“仗不能白打,血不能白流。这些年,咱们死了多少人?王大锤,李石头,猴子,孙大炮,王二喜……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他们为什么死?为了胜利。可胜利之后呢?如果咱们不把这条路走通,不把经验传下去,他们的死,就只是数字,只是伤亡报告上的几行字。”
他抬起头,看着沈寒梅:“我想让他们的死,变得有意义。想让后来的人,少走些弯路,少流些血。”
沈寒梅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继续整理稿纸。
“你会做到的。”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吃过早饭,林锋去了训练场。
今天各营要进行第一次综合演练。在模拟的平原战场上,一个连扮演“敌军”防守一处据点,另一个连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侦察、渗透、突击、撤离的全过程。
他站在一个小土坡上,拿着望远镜观察。
一营一连扮演进攻方,连长是个叫刘铁柱的老兵,原来在四平打过巷战,经验丰富。他带着一百多人,分成三个小组:侦察组前出摸清敌情,突击组准备正面佯攻,渗透组从侧翼迂回。
但问题很快就暴露了。
侦察组在接近“敌军”阵地时,被发现了——不是因为技术问题,是因为纪律问题。一个新兵太紧张,踩断了一根枯枝,声音在寂静的平原上传得很远。
“敌军”立刻警觉,加强了警戒。渗透组的迂回路线被封锁,突击组的佯攻变成了强攻,最后虽然“拿下”了据点,但伤亡过半——按演习规则,阵亡。
刘铁柱满脸通红地跑过来:“团长,我……”
“不用解释。”林锋放下望远镜,“问题看到了吗?”
“看到了。新兵太毛躁,暴露了目标。”
“不只是新兵的问题。”林锋说,“你作为指挥员,把最关键的侦察任务交给新兵,本身就有问题。在平原上,一丝疏忽就会导致全盘皆输。你为什么不派老兵带队?”
刘铁柱低下头:“我想着锻炼新人……”
“锻炼不是送死。”林锋声音严厉,“战场上,完成任务是第一位的。新人要锻炼,但要在保证任务完成的前提下锻炼。今天如果是真打仗,你们这一个连,就因为一根枯枝,全完了。”
刘铁柱的脸更红了。
“回去总结。”林锋说,“把今天的问题,一条一条写清楚,明天我要看。”
“是!”
林锋又转到二营的训练场。这里在进行的是平原伪装考核。
赵永昌带着几个老兵当考官。参加考核的战士要在半小时内,在平坦的麦茬地里完成伪装,然后考官从一百米外开始搜索,看多久能被发现。
第一个上场的是个新兵,叫王小虎,才十七岁,是王二喜的老乡。他挖了个浅坑,把自己埋进去,身上盖着麦秆和土。
赵永昌拿着望远镜,从一百米外慢慢走近。
八十米,没发现。
六十米,没发现。
四十米,赵永昌停住了脚步。他盯着王小虎伪装的位置看了很久,然后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出来吧。”
王小虎从土里钻出来,满脸沮丧:“副营长,你怎么发现的?”
“你呼吸太重了。”赵永昌说,“伪装做得不错,远看根本看不出来。但靠近了,能听到你的呼吸声——太急,太粗。平原上安静,一点声音都藏不住。你要学会控制呼吸,慢,轻,匀。”
王小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还有,”赵永昌蹲下来,指着王小虎身前堆的土,“这个矮墙,堆得太整齐了。自然的地面,没有这么规整的东西。要故意弄乱一些,撒些草叶,让它看起来像自然形成的地形起伏。”
“明白了!”
“下一个。”赵永昌喊。
林锋看了一会儿,没打扰,转身去了狙击连的训练场。
这里在进行的是远距离射击考核。靶子设在四百米外——这在山区是常规距离,但在平原上,因为缺乏参照物,判断距离变得困难。
水生拿着望远镜,观察每个狙击手的表现。
“三号靶位,弹着点偏左五厘米,修正风向。”他通过步话机下达指令。
“四号靶位,呼吸不稳,停三十秒重新调整。”
“六号靶位,开枪时机不对,等下一轮。”
考核进行得很严格。二十个狙击手,最后只有十二个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所有射击,并且命中率达到要求。
水生把不合格的八个人叫到面前。
“知道为什么不过吗?”他问。
一个老兵说:“距离判断不准。平原上看着近,实际上远,我按三百米瞄的,结果差了快一百米。”
“还有呢?”
一个新兵小声说:“风……风向变得太快,我刚瞄准,风就变了。”
水生点点头:“这些问题,在山林里不明显,因为地形复杂,射击距离通常不超过三百米,风也会被树林遮挡。但在平原上,全是问题。”
他看着这八个人:“从今天开始,你们加练。每天早起一小时,练目测距离;每天晚睡一小时,练判断风速。一周后补考,再不过,转到其他连队。”
“是!”
林锋走过来:“怎么样?”
“问题不少,但能解决。”水生说,“主要是适应问题。给他们时间,能练出来。”
“时间不多了。”林锋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秋季攻势,随时可能开始。”
“我知道。”水生说,“所以会更严。”
下午,林锋召集各营连长开会。
地点就在训练场边,大家席地而坐。林锋把早上写的材料,挑重点念了一遍。
“……所以说,咱们‘雪狼’,或者说未来的特种部队,要像尖刀一样:刀刃要锋利,刀身要坚韧,握刀的手要稳,出刀的时候要准。”
他放下稿纸,看着大家:“这些理论,是我这些年的总结。但理论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一说。”
周大海第一个开口:“团长说得对,咱们就是尖刀。但尖刀不能光锋利,还得知道往哪儿捅。我觉得,以后打仗,情报比什么都重要。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不知道敌人想干什么,再锋利的刀也没用。”
“我同意。”赵永昌说,“我在‘山魈’的时候,陈启明最重视的就是情报。他有个理论:特种作战,七分靠情报,三分靠打。情报准了,几个人就能搅乱一个师;情报不准,一个团也是送死。”
胡老疙瘩挠挠头:“我是个大老粗,不懂理论。我就知道,炸药要放对地方,一颗顶十颗。平原上没地方藏,爆破就更要讲究——炸早了没用,炸晚了跑不掉,要炸得刚刚好。”
小陈推了推眼镜:“我觉得,技术很重要。这次打‘山魈’,要不是咱们干扰了他们的电台,陈启明可能就把情报发出去了。以后打仗,电台、密码、侦听,这些东西越来越重要。咱们得有人专门研究这个。”
水生最后一个说:“狙击手是尖刀的刀尖。但要发挥刀尖的作用,得有人把刀送到位置。我觉得,侦察和狙击要更紧密地配合——侦察兵找到目标,狙击手清除目标,然后一起撤离。”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多。林锋认真地听着,记着。
等大家都说完了,他才开口:“你们说的,都很有道理。这说明什么?说明特种作战,不是一个人、一个连的事,是一个体系的事。侦察、突击、狙击、爆破、通讯,每个环节都要强,还要能拧成一股绳。”
他站起身:“所以接下来的训练,除了各专业的强化,更要注重协同。从班排协同,到连营协同,再到与主力部队的协同。咱们这把尖刀,不能光自己锋利,还要知道怎么配合整只手。”
会议开到太阳西斜。散会后,林锋一个人坐在土坡上,看着战士们收操。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整个训练场笼罩在一片金黄的光里。汗水打湿的土地,深深浅浅的脚印,远处靶场上密密麻麻的弹孔——这一切,都记录着一天的辛劳。
沈寒梅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总部来电报了。”她说,“让你三天后出发。”
“知道了。”
“材料准备好了?”
“差不多了。”林锋从怀里掏出那摞稿纸,“还有些细节要改。”
沈寒梅看着他被夕阳镀上金边的侧脸,忽然问:“林锋,你想过打完仗以后,这些理论会变成什么样吗?”
林锋沉默了一会儿。
“想过。”他说,“可能被采纳,推广到全军。也可能被搁置,等下一场战争再被翻出来。但不管怎样,它会在。只要有人还记得,只要还有人需要,它就会传下去。”
他转过头,看着沈寒梅:“就像咱们牺牲的战友,人没了,但精神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就还活着。”
沈寒梅的眼睛湿润了。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风吹过训练场,带着秋天的凉意,也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
远处,炊烟又升起来了。晚饭时间到了。
林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走吧。”他说,“该吃饭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土坡。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很长,很长。
像两把尖刀,指向远方。
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秋天。
指向那场即将开始的战役。
指向胜利,指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