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沟的夜色像浸透了墨汁,浓得化不开。
小陈的电台在成功冒充“7-3-1”小组汇报后,又安静了下来。但那安静是表象——接收机的灯一直亮着,耳机里的沙沙声从未停止。通讯班的三个战士轮流值守,耳朵贴着听筒,记录着每一个细微的信号变化。
林锋没睡。
他坐在指挥所的土炕上,面前摊开的是三天来的监听记录、地图,还有从“山魈”俘虏身上搜出的所有零碎:半本被血浸透的笔记本、几张皱巴巴的军用地图碎片、一枚刻着“精诚”二字的铜制徽章。
油灯的光摇曳着,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山魁……”
他低声念着这个代号,手指在地图上那个被圈出的二十平方公里区域缓缓移动。
陈启明。美国弗吉尼亚军校毕业。二十九岁。黄埔第十四期。曾任新一军侦察营副营长。去年秋天奉命组建“山魈”,专为对抗“雪狼”而生。
这些信息来自总部的情报简报,也来自那些被俘的“山魈”士兵——他们提到指挥官时,眼神里有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光。
“他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一个俘虏曾这样说过,“有一次演习,我们在林子里潜伏了六个小时,一动没动。他走过来,直接指出了三个人的位置——说第一个人的枪口反光了三次,第二个人的呼吸声太重,第三个人身边的蚂蚁窝被踩塌了一角。”
是个高手。
而且是个耐心的高手。
林锋拿起那半本笔记本。纸张已经被血黏在一起,勉强能辨认出一些字迹:
“……10月7日,晴。三道梁东北坡发现脚印,疑似共军侦察兵活动痕迹。脚印深度约1.5厘米,背负重量应在15-20公斤之间。步幅78厘米,身高推测170-175厘米。行进方向东南……”
“……10月9日,雾。河谷地带发现烟头三枚,品牌‘老刀’,烟蒂有牙印,右侧犬齿磨损严重。吸烟者年龄应在35岁以上,有长期吸烟习惯……”
“……10月11日,夜。西山区听见不明鸟鸣声,频率固定,疑似信号。记录音频特征,待分析……”
详细得令人发指。
这不是普通的侦察记录,这是刑侦级别的现场勘查。陈启明在用自己的方式“阅读”战场,从脚印、烟头、甚至鸟鸣声里还原对手的样貌、习惯、意图。
“他在学我。”林锋放下笔记本,轻声说。
炕桌对面,周大海抬起仅存的右臂,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学你?”
“学‘雪狼’的工作方式。”林锋指了指笔记本上的记录,“你看这些细节——脚印深度推算负重,烟蒂牙印判断年龄,鸟鸣声分析信号特征。这不是国军传统的侦察方法,这是现代特种作战的战场情报搜集技巧。”
“他从哪儿学的?”
“美国军校,或者……”林锋顿了顿,“从我们身上学的。这半年来,‘雪狼’打了太多仗,留下了太多痕迹。他在研究我们,像研究标本一样。”
周大海啐了一口:“那他研究出啥了?”
“研究出我们很危险。”林锋看向地图上那片密林,“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山魈’的活动规律很讲究——小组之间保持距离,既能互相支援,又不至于被一锅端;通讯有固定时段,但紧急情况下会用备用频率;侦察路线从不重复,每次出击都走不同的路径。”
“那咱们的计划……”
“计划要改。”林锋打断他,“陈启明太谨慎。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拔掉‘5-2-9’和‘9-4-6’,他肯定会立刻警觉,然后收缩防线,甚至直接转移指挥部。我们要做的不是吓跑他,是让他犯错。”
“怎么让他犯错?”
林锋沉默了片刻。油灯的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
“让他怀疑自己看到的东西。”
清晨五点四十分,天还没亮。
黑山咀西南方向的一片桦树林里,“5-2-9”小组的四个人正在收拾装备。
组长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脸上有道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他叫刘昌荣,河南人,原来是新一军的侦察班长,三个月前被选入“山魈”。
“动作快点。”刘昌荣压低声音,“六点要汇报。”
一个年轻士兵正在卷睡袋,闻言抬起头:“组长,昨晚的汇报你听见了吗?‘7-3-1’说三道梁那边很安静。”
“听见了。”
“那咱们今天还按原路线走吗?上头不是说三道梁可能有共军活动……”
“上头说的是‘可能’。”刘昌荣打断他,“‘7-3-1’说的是‘没有’。你信哪个?”
年轻士兵不说话了。
刘昌荣把最后一卷绑腿扎紧,站起身。林间的晨雾很浓,能见度不到二十米。他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装备:美制m1卡宾枪,弹匣四个,手雷两枚,水壶,干粮袋,指北针,还有那台宝贝似的ScR-536电台。
“记住,”他对三个组员说,“今天的任务是确认黑山咀到三道梁之间的路线安全。上头要往那边运一批物资,不能有闪失。咱们分成两组,老规矩——我和小陈走山脊线,你们两个走河谷线。保持间隔五百米,有情况发信号。”
“要是碰到共军……”
“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拼。”刘昌荣说得平淡,“但有一条——电台不能落他们手里。最后关头,知道该怎么做。”
三个组员齐齐点头,眼神里闪过决然。
五点五十五分,两组人分头出发。
刘昌荣带着通讯员小陈,沿着山脊线向北行进。这条路不好走,但视野开阔,能看清两侧山谷的情况。晨雾在山谷里翻滚,像白色的海。
六点整,电台的指示灯准时亮了。
小陈停下脚步,从背上卸下电台,架在地上。刘昌荣持枪警戒,眼睛扫视着四周的树林。
“5-2-9呼叫山魁。位置黑山咀西南,山脊线。天气雾,能见度低。准备向三道梁方向侦察。完毕。”
耳机里传来回应:“收到。注意安全。保持联络。”
声音平稳,是熟悉的指挥频道。
小陈收起电台,两人继续前进。
走了约莫半小时,雾渐渐散了。太阳从东边的山梁后爬出来,金色的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林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刘昌荣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组长?”小陈问。
刘昌荣没说话,蹲下身,盯着地上的一处痕迹。
那是一串脚印。
新鲜的,鞋底花纹很深,像是军靴。但花纹的样式……刘昌荣皱了皱眉。不是国军的制式军靴,也不是日军的。他掏出笔记本和铅笔,快速描摹下脚印的形状和纹路。
“共军的?”小陈压低声音。
“不像。”刘昌荣摇头,“共军的鞋底花纹更简单,这个太复杂了。而且……”他指了指脚印的走向,“你看,这是往南走的。如果是共军的侦察兵,应该是往北走才对——北边才是咱们的控制区。”
“那这是……”
“不知道。”刘昌荣站起身,眼睛跟着脚印延伸的方向,“但肯定不是咱们的人。今天除了咱们小组,这一带没有其他侦察任务。”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刘昌荣抬起手,做了个“戒备”的手势。小陈立刻端起卡宾枪,两人一前一后,顺着脚印慢慢追踪。
脚印时隐时现,但大致方向是向南,朝着黑山咀的深处。走了约莫一里地,刘昌荣又发现了一样东西——
半截烟头。
他捡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不是“老刀”,也不是国军常见的“哈德门”。是一种很冲的、带着辛辣味的烟草,他从来没闻过。
烟蒂上有牙印。左侧门牙缺了一小块。
刘昌荣把烟头小心地包好,放进随身的口袋。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组长,还跟吗?”小陈问。
刘昌荣犹豫了。按规矩,发现异常情况应该立刻汇报,等待指示。但电台六小时才联络一次,下一次要等到中午十二点。这期间如果出什么事……
“再跟一段。”他最终决定,“但小心点。我感觉不对劲。”
又往前走了几百米,脚印突然消失了。
不是自然消失——是被人刻意掩盖了。地上的落叶被重新铺过,断枝被清理,甚至连踩倒的草都被小心地扶正。如果不是刘昌荣经验老道,几乎看不出痕迹。
“他们在掩盖行踪。”小陈的声音有点发颤,“为什么?”
刘昌荣没回答。他拔出刺刀,蹲下身,轻轻拨开一层落叶。
下面是一小块被翻动过的泥土。
很新鲜,最多不超过两小时。
他用刺刀小心地往下挖。挖了约莫十厘米,刀尖碰到了什么东西——硬的,金属的。
刘昌荣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示意小陈退后,自己慢慢把土扒开。
一枚地雷。
美制m2反步兵地雷,圆形的铁壳,绿色的漆已经斑驳。引信完好,绊线被小心地埋在两侧的落叶下。
“是陷阱。”小陈倒吸一口凉气。
刘昌荣盯着那枚地雷,脑子里飞速运转。
不对。
如果是共军布置的陷阱,为什么会用美制地雷?共军的地雷大部分是自造的铸铁雷,或者缴获的日式地雷。美制地雷只有国军才有,而且只有精锐部队才配发。
可如果是国军自己布置的……为什么没有通知他们?这一带是“山魈”的侦察区域,任何部署都应该提前通报,避免误伤。
除非……
“除非有人不希望我们走这条路。”刘昌荣喃喃自语。
“谁?”
刘昌荣没说话。他想起早上“7-3-1”的汇报:“三道梁区域平静,未发现我军活动。”
如果三道梁真的平静,为什么要在这里布置地雷?而且是用美制地雷,伪装成国军自己的部署?
他在掩盖什么?
“组长,咱们现在怎么办?”小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刘昌荣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离下一次联络还有四个多小时。
“先撤。”他果断下令,“往回走,去和河谷组汇合。这里的情况必须立刻汇报。”
两人转身,沿着来路小心翼翼地撤回。
但他们没注意到,在身后一百多米外的一棵老松树上,一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静静地看着他们。
是水生。
他趴在粗壮的树枝上,身上盖着用松枝编成的伪装网,连狙击枪的枪管都缠着布条。从他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刘昌荣和小陈的一举一动。
“目标撤回。”他对着衣领下的微型话筒低声说,“发现地雷,已起疑。完毕。”
耳机里传来林锋的声音:“收到。按计划进行第二阶段。”
“明白。”
水生收起望远镜,从树上悄无声息地滑下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猫。
他看了看刘昌荣二人离开的方向,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戏台已经搭好,演员已经入场。
现在,该让观众开始怀疑剧情了。
上午九点,榆树沟指挥所。
小陈的监听记录又多了几页。
“七点五十分,‘5-2-9’小组偏离预定路线,转向东南方向。”
“八点十分,他们和河谷组汇合。之后五分钟内,电台有短暂开机,但没有发送信号,可能是在接收或调试。”
“八点三十分,两组人合并行动,朝黑山咀东南侧的废弃矿洞方向移动。速度比之前快,像是在赶路。”
林锋听着汇报,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废弃矿洞……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是个理想的临时隐蔽点。”他看向周大海,“‘山魈’的应急预案里,应该有预设的集结地点。看来刘昌荣选择了那里。”
“他起疑了。”周大海说,“但还没确定疑心指向谁。”
“所以我们要帮他确定。”林锋转向小陈,“第二阶段通讯准备得怎么样?”
“准备好了。”小陈指着工作台上另一台改造过的电台,“这台可以模仿‘山魁’指挥部的信号特征。发射功率调到最小,只够覆盖矿洞附近区域。内容也编好了——以指挥部的名义,命令‘5-2-9’小组立刻返回原定路线,继续执行侦察任务,并斥责他们擅自改变计划。”
“语气要严厉,但要留有余地。”林锋补充,“要让刘昌荣觉得,指挥部在怀疑他,但还没有完全失去信任。这种半信半疑的状态,最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明白。”
“发送时间定在十点整。”林锋看了看表,“那时候他们应该刚到矿洞不久,正在休整和讨论下一步行动。这时候收到‘上级’的斥责,效果最好。”
“那‘9-4-6’小组呢?”水生问。他刚刚从侦察点赶回来,脸上还沾着伪装用的泥土。
“按原计划。”林锋说,“你带狙击分队去他们的活动区域,制造一些‘可疑痕迹’,但不要接触。让他们感觉到被监视,但找不到监视者。等刘昌荣那边开始乱,他们自然会向指挥部求援。”
“那指挥部……”
“指挥部会收到两份互相矛盾的报告。”林锋微笑,“一份来自刘昌荣,说发现异常,怀疑有内鬼或伪装;一份来自‘9-4-6’,说遭遇不明监视,请求指示。而‘山魁’本人,会同时收到我们冒充‘5-2-9’发送的‘一切正常’汇报。”
周大海听明白了:“你想让陈启明自己跟自己打架?”
“对。”林锋点头,“情报战的最高境界,不是截获敌人的情报,是让敌人怀疑自己的情报。当所有线索都指向不同方向,当部下开始互相猜疑,再聪明的指挥官也会犯错。”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那片二十平方公里的密林上。
“而陈启明犯错的时刻,就是我们找到他的时刻。”
上午十点整。
黑山咀东南,废弃矿洞。
刘昌荣坐在一块坍塌的矿车架上,手里捏着那半截烟头,眉头紧锁。
四个组员围在旁边,没人说话。洞里的空气又湿又冷,弥漫着铁锈和霉味。
“组长,咱们到底汇报不汇报?”河谷组的一个士兵忍不住问,“发现地雷是大事,万一……”
“万一什么?”刘昌荣抬头,“万一那是咱们自己人布置的?万一指挥部有什么秘密任务没通知咱们?你现在汇报,说发现了美制地雷,上头问起来,你怎么解释?说有人想害咱们?证据呢?就凭一枚地雷?”
“可如果不汇报,事后查起来……”
“所以我在想。”刘昌荣打断他,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你们觉得,今天这事儿,从头到尾,哪里不对劲?”
小陈想了想:“‘7-3-1’的汇报太简单了。三道梁那么重要的位置,他们只说了‘平安,无异常’,连具体侦察细节都没有。这不像‘山魈’的风格。”
“还有那串脚印。”另一个士兵接话,“鞋底花纹我没见过,烟头我也没见过。如果是共军,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最奇怪的是地雷。”刘昌荣举起那半截烟头,“美制m2,只有咱们才有。可布置地雷的人,偏偏留下了这个——”他晃了晃烟头,“留下了线索。为什么?如果是误留,为什么不清理干净?如果是故意留的,想告诉我们什么?”
洞里陷入沉默。
突然,电台的指示灯亮了。
十点整,准时联络。
小陈连忙打开电台,戴上耳机。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变了。
“是……是指挥部。”他声音发干,“直接呼叫我们。”
刘昌荣一把抢过耳机,贴在耳朵上。
里面传来冰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5-2-9,为什么擅自改变路线?为什么没有按计划向三道梁方向侦察?立刻解释!”
刘昌荣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发现异常?可异常的证据只有一枚地雷和半截烟头。说怀疑有内鬼?那等于直接质疑指挥部的权威。
“我……我们发现了一些可疑情况。”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说法,“黑山咀西南方向有不明人员活动痕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决定先到安全地点集结,再作打算。”
“可疑情况?”对面的声音更冷了,“什么可疑情况?为什么没有在六点汇报时提及?刘昌荣,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自己判断什么是‘可疑’,什么不是?”
“不是,长官,我……”
“立刻返回原定路线,继续执行侦察任务。”命令不容置疑,“中午十二点,我要听到你站在三道梁北坡的汇报。如果做不到,军法处置。”
通讯切断了。
刘昌荣慢慢放下耳机,手心里全是汗。
“组长,怎么办?”小陈问。
刘昌荣没说话。他看着洞外透进来的光,脑子里一片混乱。
指挥部的反应……太急了。急得不正常。
按照“山魈”的条例,前线侦察组在遇到异常情况时,有权临时变更计划,只要事后做出合理解释即可。这是陈启明亲自定的规矩,他说过:“战场上瞬息万变,我不能指望你们每件事都请示。你们是专业的,要用专业的判断。”
可现在,就因为改变了一次路线,指挥部就直接下令,语气严厉得像在训斥逃兵。
除非……
除非指挥部早就知道他们会改变路线。
除非指挥部不希望他们发现什么。
“组长?”小陈又唤了一声。
刘昌荣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回原路线?”
“不。”刘昌荣摇头,“去三道梁。”
“可是指挥部命令……”
“指挥部命令我们去侦察,我们就去侦察。”刘昌荣的眼神变得坚定,“但怎么侦察,是我们的事。小陈,电台开机,但调到备用频率。从现在开始,我们只接收,不发送。除非看到陈指挥官本人,否则不接受任何命令。”
四个组员面面相觑。
“组长,你这是……”
“这是保命。”刘昌荣一字一句地说,“我有种感觉,今天这事儿,要么是我们想多了,要么……就是有人想让我们死。”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而那个人,可能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
同一时间,西边山区。
“9-4-6”机动小组的组长王铁柱,正趴在一处灌木丛后,举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对面山坡。
他已经盯了二十分钟了。
二十分钟前,他明确看到那里有反光——望远镜或者枪械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但确实存在。
他立刻让小组隐蔽,自己带一个队员前出侦察。
可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脚印,没有折断的树枝,没有残留的气味。就好像那反光是他自己的幻觉。
“组长,是不是看错了?”旁边的士兵小声问。
王铁柱没回答。他是个老兵,在东北山林里打了七年仗,从抗联打到国军,又从国军打到“山魈”。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错觉。
有人在那里监视他们。而且是个高手,懂得如何彻底消除痕迹。
“撤。”他最终下令,“回临时据点,向指挥部汇报。”
“汇报什么?”
“汇报我们可能被共军盯上了。”王铁柱收起望远镜,“而且盯上我们的,不是普通部队。”
下午一点,榆树沟指挥所。
最新的监听记录摆在林锋面前。
“‘5-2-9’小组在十点零五分离开矿洞,方向三道梁。之后电台保持静默,没有发送任何信号,但一直在接收状态。”
“‘9-4-6’小组在十一点二十分发送紧急汇报,说发现疑似共军侦察兵监视,请求指示。指挥部回复:保持隐蔽,等待进一步命令。”
“‘山魁’频道在十二点整准时开启,但只进行了常规点名。‘7-3-1’没有回应——小陈按计划冒充他们发送了‘一切正常’的汇报。指挥部没有质疑。”
周大海看着这些记录,挠了挠头:“这陈启明还挺沉得住气。两个小组都报告异常,他居然没动静?”
“不是没动静。”林锋指着记录上的一行字,“你看,十二点零五分,‘山魁’频道有短暂的单向发送,没有呼号,只有一组数字:349-217-586。持续时间三秒。”
“那是什么?”
“坐标。”林锋走到地图前,手指顺着经纬线移动,最终停在一个点上,“这里。黑山咀和三道梁之间的一个无名山谷。距离刘昌荣现在的位置不到五公里。”
“他在调动部队?”
“他在验证。”林锋转身,眼中闪着光,“陈启明不信任任何单一的情报来源。他现在收到了三份报告:一份来自我们冒充的‘7-3-1’,说一切正常;一份来自刘昌荣的实际行动——他改变了路线,但没有解释;一份来自王铁柱,说被监视。这三份报告互相矛盾,所以他派出了验证小组。”
“去那个山谷?”
“对。”林锋点头,“那里是三条情报线的交汇点。如果真有异常,那里应该能发现蛛丝马迹。如果一切正常,就说明刘昌荣和王铁柱要么看错了,要么……”
“要么在撒谎。”水生接话。
“对。”林锋看向小陈,“能定位那个验证小组的电台吗?”
小陈摇头:“信号太短,而且用的是定向天线,只能判断大致方向。不过……如果他们要去那个山谷,肯定会经过二道沟。那里地形狭窄,适合伏击。”
林锋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笑了。
“那就让他们过不去。”
下午两点,二道沟。
这是一条夹在两座山梁之间的狭窄沟谷,宽处不过二三十米,窄处只能容一人通过。沟底有条干涸的溪流,布满碎石。
验证小组的五个人正在沟里艰难行进。
带队的是个中尉,姓赵,原来是陈启明的副官。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地图和指北针,眼睛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山坡。
“长官,这地方太适合打伏击了。”一个士兵小声说,“咱们是不是走快点?”
赵中尉没回答。他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但命令是“仔细侦察,不得遗漏任何可疑痕迹”。如果走得太快,漏掉了什么,回去没法交代。
“保持队形,注意两侧。”他最终下令,“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报告。”
五个人继续前进,速度不快。
走到沟谷中段时,赵中尉突然停下脚步。
“等等。”
他蹲下身,盯着地面。
碎石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金属拖过的痕迹。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顺着划痕往前看,痕迹延伸到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面。
“警戒。”赵中尉拔出配枪,示意两个士兵从两侧包抄。
岩石后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几片被压扁的苔藓,和一块明显被移动过的石头。
赵中尉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几秒,突然脸色大变。
“后退!快后退!”
但已经晚了。
轰——!
不是爆炸,是巨响。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左侧山坡上滚落,带着雷霆之势砸向沟底。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落石!找掩护!”
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躲向沟壁的凹陷处。碎石如雨点般落下,砸在钢盔上发出哐哐的响声。
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当最后一块石头滚落,沟谷里已经一片狼藉。原先的路被彻底堵死,堆积的碎石有两米多高。
赵中尉从掩体后爬出来,灰头土脸。他看了看被堵死的路,又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山坡。
静悄悄的,连只鸟都没有。
“长官,这是意外还是……”一个士兵声音发颤。
赵中尉没回答。他走到那堆碎石前,蹲下身,仔细查看石头的断面。
新鲜的断裂面。不是自然风化脱落,是被什么东西撬松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不是意外。”他最终说,“是警告。”
“警告?”
“警告我们别再往前走了。”赵中尉望向山谷深处,“有人不想让我们去那个坐标点。而且这个人很清楚我们的路线,很清楚我们什么时候会经过这里。”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这个人,可能正在看着我们。”
三百米外的山坡上,胡老疙瘩收起望远镜,咧开嘴笑了。
“任务完成。”他对着衣领的话筒说,“路堵死了,他们过不去。按石头滚落的痕迹判断,他们会以为是自然塌方——至少第一眼会这么以为。”
耳机里传来林锋的声音:“做得干净吗?”
“干净。用的楔子和撬棍都是木头的,完事就烧了。石头是从背面撬的,从沟里看不到痕迹。”
“很好。撤回来吧。”
“是。”
胡老疙瘩打了个手势,爆破连的五个战士悄无声息地开始后撤。他们像幽灵一样融入山林,连脚印都用树枝仔细扫过。
沟谷里,赵中尉最终做出了决定。
“原路返回。”他下令,“把这里的情况详细汇报给指挥部。包括那些划痕,包括石头的断面,包括所有细节。”
“那验证任务……”
“验证任务已经完成了。”赵中尉看向被堵死的路,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人不想让我们验证。这就是最重要的情报。”
下午四点,榆树沟指挥所。
小陈摘下耳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赵中尉小组正在返回。他们向指挥部汇报了二道沟的‘意外塌方’,但语气里充满怀疑。陈启明命令他们直接返回指挥部当面汇报。”
“刘昌荣小组呢?”林锋问。
“还在三道梁附近活动,但很谨慎。他们在几个关键位置留下了标记——不是常规的侦察标记,是‘山魈’内部用来表示‘危险,勿近’的特殊标记。”
“王铁柱小组?”
“撤回预设安全点了。指挥部命令他们暂时待命,没有进一步的指示。”
林锋走到地图前,拿起红蓝铅笔,开始标注。
红色的箭头代表“山魈”各小组的动向,蓝色的圈代表已知的通讯信号源,黑色的叉代表异常事件发生地。
地图渐渐被符号覆盖。
周大海凑过来看,看了半天,摇头:“这都乱成一锅粥了。”
“乱就对了。”林锋放下笔,“陈启明现在手里有三条互相矛盾的情报线,一个失联的小组(‘7-3-1’),一个抗命的小组(刘昌荣),一个被警告的小组(赵中尉)。如果他足够聪明,应该能看出来——有人在对‘山魈’进行系统性的干扰和误导。”
“那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林锋想了想:“两条路。第一条,立刻收缩防线,把所有小组召回指挥部,重新梳理情报,排查内鬼。这样做最安全,但会浪费至少一天时间,而且会暴露指挥部的位置——那么多小组同时向一个点集结,信号特征太明显了。”
“第二条呢?”
“第二条,他亲自出马。”林锋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片密林,“去那个坐标点,亲眼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这是赌徒的选择,但如果他对自己足够自信,可能会选这条路。”
“那咱们……”
“咱们等他选。”林锋看向窗外的天色,“无论他选哪条路,天黑之前,一定会有动作。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最后一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心理战的关键,不是让敌人相信假话,是让敌人不再相信真话。当陈启明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甚至自己的判断时,他就已经输了。”
“而输的代价,”水生轻声说,“是命。”
指挥所里安静下来。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是主力部队在另一个方向发动佯攻。声音闷闷的,像夏天的雷。
战争还在继续。
但在这片山林里,另一场战争正在以更隐秘、更残酷的方式进行。
没有硝烟,没有呐喊。
只有电波的嘶鸣,脚印的延伸,和人心深处慢慢滋生的疑影。
而疑影,有时比子弹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