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的时候,三道梁寂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
胡老疙瘩趴在东侧山梁背面的一个土坑里,身上盖着枯草和灌木枝。他的手搭在一根细如发丝的铜线上——那是连接着山梁下那条土路旁三处炸药的引线。炸药埋得很浅,用石块和浮土盖着,就算白天路过也看不出异样。
他的呼吸很轻,眼睛透过枯草的缝隙盯着下方的路。天太黑,其实看不清什么,但耳朵竖着,听风里的声音。
三百米外,另一处山梁的乱石堆里,水生趴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面。右眼贴着狙击镜,镜片蒙着一层薄雾——是呼吸凝的水汽。他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继续观察。
他的狙击小组分散在三个制高点,呈品字形,互相掩护。每人身边都放着一个空罐头盒,罐底朝上,耳朵贴着罐底——这是林锋教的土法,能放大远处的声音。
西边山沟里,周大海和他的一营藏在灌木丛中。战士们抱着枪,背靠背坐着,尽量保存体温。没人说话,连咳嗽都捂着嘴。周大海的独眼在黑暗里像狼一样发着微光,他手里攥着一块怀表——是上次战斗缴获的,表壳上还有一道弹痕。表针在黑暗里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它在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东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丝灰白。山林的轮廓从混沌中慢慢浮现,像褪了墨的水墨画。鸟开始叫了,先是远处几声试探,接着成片地响起。
天快亮了。
胡老疙瘩的手紧了紧铜线。按照计划,补给车队应该在拂晓前后通过这里。但到现在,路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是情报错了?还是敌人看穿了陷阱?
他想起昨天林锋在部署时说的话:“如果太阳出来他们还没来,就撤。不要等,不要犹豫。”
可天边那抹灰白已经越来越亮,眼看着就要日出了。
就在这时候,耳朵贴着空罐头的战士猛地抬起头,用手势比了个“六”——六点钟方向,有声音。
胡老疙瘩屏住呼吸。他也听到了——不是马车轮子的声音,是脚步声,很轻,但密集,像一群猫在草地上走。
不是车队。
是人。
他轻轻松开铜线,手慢慢摸向腰间的驳壳枪。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山梁下的灌木丛,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但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金属轻微的碰撞声,是枪械,是水壶,是装备摩擦。
胡老疙瘩在心里数着:一个,两个,三个……至少二十人。他们走得很小心,避开了大路,专挑灌木丛走。方向正是朝着三道梁的核心区域——那里是预设的伏击圈。
不是来打劫车队的。是来设伏的。
“山魈”。他们提前来了。
胡老疙瘩轻轻吹了声口哨,像夜鸟叫。这是约定的暗号——敌情有变。
三百米外,水生也听到了口哨声。他右眼猛地一凛,狙击镜缓缓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天色还暗,瞄准镜里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但他看到了——那些阴影在移动,很慢,但确实在动。
不是车队,是人。而且从移动方式看,是受过训练的。
他的手轻轻搭上扳机,但没有扣下。林锋的命令很清楚:没有车队,没有交火信号,狙击手绝对不准开枪。
西边山沟里,周大海也收到了口哨信号。他独眼眯起,做了个手势。一营的战士们悄无声息地进入战斗位置,枪口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天,彻底亮了。
太阳还没翻过山梁,但天光已经足够看清地面。胡老疙瘩终于看清了——那些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人,穿的是杂色衣服,有老百姓的粗布衫,有伪军的黄皮,甚至还有日军的军服。但动作整齐划一,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前进。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美式m1卡宾枪或m3冲锋枪,腰间挂着手雷和匕首。
二十三人。胡老疙瘩数清了。
他们迅速占据了山梁下几处有利地形——一块巨石后面,一个天然土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然后就不动了,像融进了地面。
他们在等。
等车队。
胡老疙瘩的手心出了汗。他现在面临选择:按原计划,等车队来了再动手?还是现在就打?
如果现在打,能全歼这二十三人,但“山魈”的主力可能还在后面,会惊动他们。如果不打,万一车队真的来了,这二十三人的火力足以在瞬间打掉押运部队。
时间不等人。太阳已经冒出了半个头,金色的光刺破晨雾,照在山梁上。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了马车轮子的声音。
很清晰,吱呀吱呀的,还有马蹄声。不止一辆,至少有五六辆。
胡老疙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看向那二十三人潜伏的位置——他们动了。枪口缓缓抬起,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一拽铜线。
“轰——!”
第一处炸药爆炸了。不是在马车队的方向,而是在那二十三人潜伏区域的后方。土石飞溅,硝烟弥漫。爆炸不是为了杀伤,是为了制造混乱和标示位置。
几乎在爆炸响起的同时,水生的枪响了。
“砰!”
一个刚从巨石后面探出头准备射击的“山魈”士兵,钢盔上爆出一团血花,仰面倒下。
紧接着,西边山沟里,周大海的一营开火了。机枪、步枪、冲锋枪,子弹像泼水一样扫向那二十三人的潜伏区域。
战斗瞬间白热化。
那二十三人显然没想到会先挨打。但他们反应极快,立刻分散,依托地形还击。枪法很准,火力很猛。一营刚冲出去的两个战士,瞬间就被撂倒了。
水生冷静地移动枪口。瞄准镜的十字线套住一个正在指挥小组转移的军官模样的人——那人手里拿着望远镜和地图,脖子上挂着哨子。
“砰!”
军官身子一歪,望远镜摔在地上。
“换位置!”水生低喝一声,和旁边的观察手赵小川同时翻滚,离开刚才的狙击点。他们刚离开,原先的位置就被一串子弹打得尘土飞扬。
另一边,胡老疙瘩引爆了第二处炸药——这次是在“山魈”士兵试图撤退的路线前。爆炸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周大海带着一营从侧翼压上去。战士们三人一组,交替掩护,用林锋教的“三三制”战术,一点一点压缩敌人的活动空间。
但“山魈”的战斗力确实强悍。虽然被突袭,伤亡了近三分之一,但剩下的十几个人依然组织有序。他们分成三个小组,背靠背,互相掩护,边打边撤。子弹打得又准又狠,一营又有几个战士倒下。
“不能让他们进林子!”周大海独眼赤红,亲自端起一挺轻机枪,对着一个试图突围的小组扫射。
那个小组被打散了,但还有三个人借着烟雾滚进了路旁的沟里。
水生看到了。他瞄准沟口,等。五秒钟后,一个人影从沟里探出头,想观察情况。
“砰!”
人影倒下。
但另外两个再也没露头。他们顺着沟底,往西边去了——那是预设雷区之外的路线。
“跑了两个。”赵小川低声说。
“让他们跑。”水生换了个弹匣,“队长说过,要留活口回去报信。”
战斗在十五分钟后结束。二十三人的“山魈”先遣队,被击毙十六人,俘虏五人,跑掉两个。俘虏的五个人,有三个重伤,两个轻伤但拒不开口。
一营阵亡三人,重伤七人,轻伤十一人。胡老疙瘩的爆破队无人伤亡,水生的狙击分队无人伤亡。
而那支马车队——其实只有三辆空车,由五个战士赶着,在战斗打响时就掉头跑了。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车队本来就是诱饵。
周大海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看着战士们打扫战场。他的左臂被流弹擦了一道口子,血浸透了袖子,但他没在意。独眼盯着那些“山魈”士兵的尸体——装备确实精良,美式钢盔,美式作战服,美式武器。每个人的背包里都有地图、指北针、压缩干粮、急救包,甚至还有简易的净水片。
“妈的,比咱们富多了。”胡老疙瘩走过来,从一个尸体上摘下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水。
“富有什么用,”水生也走过来,右眼扫过战场,“还不是躺这儿了。”
周大海蹲下身,翻开一具尸体的衣领——里面缝着一个小布条,上面用墨水写着一个编号:Sx-019。
“‘山魈’,第十九号。”他念出来。
“只是一个小队。”林锋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众人回头,看见林锋带着两个警卫员走过来。他穿着普通的灰布军装,腰里别着那把永不磨损的合金军刺,脸上没什么表情。
“队长,你怎么来了?”周大海站起来。
“听到枪声就过来了。”林锋扫了一眼战场,“打得怎么样?”
“啃了块硬骨头。”周大海咧嘴,“这些家伙,确实有两下子。要不是咱们先动手,被他们伏击了车队,损失就大了。”
林锋点点头,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检查。他从尸体口袋里翻出一个小本子,翻开。里面用铅笔记录着一些东西——日期,天气,地形特征,还有简略的草图。
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雪狼主力确在榆树沟休整,工作组调研中。三道梁为后勤必经之路,建议伏击。”
字迹工整,用的是繁体字。
“他们上当了。”林锋合上本子,“以为咱们主力还在榆树沟,所以派这个小队来打后勤线。但没想到,咱们的主力已经出来了。”
“那跑掉的那两个……”胡老疙瘩问。
“让他们回去报信。”林锋站起身,“告诉他们指挥官,三道梁的伏击失败了,小队被全歼。但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雪狼’的主力,已经离开榆树沟了。”
周大海独眼一亮:“你是要……引他们主力出来?”
“对。”林锋望着西边,那里是“山魈”可能的大本营方向,“他们损失了一个精锐小队,指挥官肯定会愤怒。愤怒就会冲动,冲动就会犯错。而咱们……”
他转过身,看着周大海、水生、胡老疙瘩,还有围过来的战士们:“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等他们来报仇。”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照在三道梁上,照在硝烟未散的战场,照在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
远处,那支“诱饵”马车队又掉头回来了,停在安全距离外。五个赶车的战士跳下车,开始帮忙抬伤员。
沈寒梅带着医疗队也赶到了——她坚持要跟来,林锋没拦住。此刻她正蹲在一个重伤的战士身边,快速检查伤口,指挥卫生员包扎。
林子里的鸟又叫起来了,好像刚才那场激烈的枪战从未发生。
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还有地上那些永远站不起来的躯体,都在提醒着所有人——战争还在继续。
而且,才刚刚开始。
林锋走到一个土坡上,拿出望远镜,望向西边更远的山峦。
在那里,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山魈”的指挥官陈启明,应该已经收到了先遣队覆灭的消息。
愤怒吧,林锋在心里说。愤怒,然后来找我。
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用这片土地,用这些战士的血和命,等着和你好好算一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