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尽,林子里就传来了枪声。
不是密集的交火,只有零星的几声,清脆得像劈柴。然后是短暂的寂静,接着又是几声。声音来自榆树沟西边三里外的那片老松林,隔着雾气传过来,显得遥远而飘渺。
指挥所里,林锋正在炕桌边看地图,听到枪声,头也没抬:“老周,去看看。”
周大海放下刚端起的粥碗,抓起驳壳枪就往外走。独眼里没有惊慌,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沉着。
屋里,李明远和小王、小赵都站了起来。李明远推了推眼镜:“是‘山魈’?”
“不确定。”林锋用铅笔在地图上老松林的位置画了个小圈,“可能是,也可能只是敌人的侦察兵。等消息。”
他继续看地图,好像那几声枪响只是远处谁家在放鞭炮。炕桌上摊着的是黑山咀到锦州一线的地形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林锋的目光落在黑山咀西南十五里一个叫“三道梁”的地方。
那里地势很特别——三条不高的山梁呈“爪”字形交错,中间夹着两条沟。从黑山咀往锦州运补给的马车队,最近开始绕道走那里。因为黑山咀到榆树沟之间的主路,已经被“雪狼”前几天的袭扰搞得不太平了。
“李参谋,”林锋忽然开口,“如果你是‘山魈’的指挥官,知道有一支联军的特种部队就在附近,你会怎么做?”
李明远走到炕桌边,俯身看地图。看了片刻,手指点在三道梁的位置:“先侦察。摸清你们的兵力、布防、活动规律。”
“然后呢?”
“然后……”李明远顿了顿,“如果是我,会选择你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攻击你们最意想不到的目标。比如……后勤线。”
林锋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一丝赞许:“接着说。”
“你们现在休整,需要补给。后勤车队从北边过来,要经过三道梁。”李明远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如果我是‘山魈’,就会在三道梁设伏,打掉你们的补给车队。一来可以削弱你们的战斗力,二来可以试探你们的反应,三来……”他顿了顿,“可以诱你们去救援,在半路再设一次伏击。”
“围点打援。”林锋说出这四个字。
“对。”李明远直起身,“这是经典战术。用一个小规模的攻击,诱使对方主力离开既设阵地,然后在运动中歼灭。”
林锋点点头,没说话。窗外传来脚步声,周大海回来了。
“队长,查清楚了。”周大海掀开门帘进来,脸上溅了几点泥,“是咱们的机动巡逻组,在老松林西边的山坳里,发现三个人。穿着老百姓衣服,但脚上是军用胶鞋,背的包也是军用的。交火,击毙一个,抓了两个,跑了一个。抓的那两个,舌头硬得很,什么都不说。”
“装备呢?”
“缴了一支冲锋枪,美式的m3,带消音器。还有望远镜,指北针,地图——地图上标了咱们榆树沟的位置,还有哨位的大致分布。”周大海从怀里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展开铺在炕桌上。
纸很粗糙,像是从什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画着简略的地形,榆树沟的轮廓,几条进出路线,还有几个用红点标出的位置——确实是“雪狼”明哨的位置,虽然不完全准确,但已经够近了。
“地图是新的,”林锋用手指捻了捻纸的边缘,“铅笔痕迹也没模糊。说明他们刚侦察没多久。”
“跑掉的那个,”周大海说,“往西边山里去了。水生带人去追了,但林子太密,估计追不上。”
“不用追了。”林锋摆摆手,“让他回去报信。”
周大海一愣:“报信?”
“对。”林锋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最后停在榆树沟西边五里处一个叫“野狼峪”的地方,“他们既然来侦察,就让他们侦察。不过,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
他抬起头,看向李明远:“李参谋,你刚才说,如果我是‘山魈’,我会打后勤车队,诱我们救援?”
“是。”
“那我们就把后勤车队,变成一个陷阱。”
屋里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把几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
林锋开始部署。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第一,通知后勤部,明天的补给车队照常出发,但只装一半物资,另一半装沙土。押运人员减半,但要做出严密护卫的样子。”
“第二,在三道梁设伏。不是防敌人伏击,而是等敌人来伏击的时候,反包围。胡老疙瘩的爆破队提前进入位置,在几条可能的撤退路线上布雷。水生的狙击分队占据制高点。周大海带一营,隐蔽在三道梁北侧的山沟里,等信号。”
“第三,在野狼峪设疑兵。把咱们替换下来的旧军装,找些草人穿上,分散布置在几个废弃的窝棚里。白天让几个战士在那里活动,生火,晾衣服,做出主力还在休整的假象。”
“第四,最重要的,”林锋看向李明远,“李参谋,需要你的工作组帮个忙。”
“你说。”李明远推了推眼镜。
“你们今天开始,在村子里公开活动。走访战士,开座谈会,做记录。要做得像模像样,让可能还在附近的‘山魈’侦察兵看到——联军的调研工作组正在‘雪狼’支队总结经验,短时间内不会离开。”
李明远眼睛一亮:“你是想……让他们以为,你们会为了保卫工作组,死守榆树沟?”
“对。”林锋点头,“这样,他们才会放心地去打三道梁的后勤车队。因为他们会觉得,我们主力被钉在这里了,不可能大规模出动。”
周大海独眼转了转:“那要是他们不来打车队,直接来打榆树沟呢?”
“那就更好了。”林锋笑了笑,“榆树沟是咱们的主场。他们敢来,咱们就关门打狗。”
部署完毕,众人分头行动。
周大海去通知各营连,调整布防。胡老疙瘩带着爆破队,趁着晨雾还没散尽,悄悄离开村子,往三道梁方向去了。水生还没回来——他带人去追那个逃跑的侦察兵了,但林锋已经让小陈用无线电通知他,不用深追,直接转道去三道梁设伏。
李明远和小王、小赵也开始了“表演”。他们拿着笔记本,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找战士谈话,问得很详细。有时候还让战士示范战术动作,他们在一旁记录。小王甚至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训练场边上,看新兵练刺杀,一笔一划地画速写。
这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有谁在远处的山上用望远镜看,一定能看到榆树沟里“热火朝天”的景象——调研、训练、休整,一支典型的、正在总结经验的部队该有的样子。
中午时分,水生回来了。他右眼的纱布换了一块新的,上面还沾着几点泥。一进指挥所,就对林锋点点头:“人跑了,但没往西跑远。在林子里绕了一圈,又折回来了,在对面山梁上趴了两个小时,用望远镜看咱们村子。然后才往西边去了。”
“看到咱们的‘表演’了吗?”林锋问。
“看到了。”水生嘴角扯了扯,“李参谋他们很显眼。”
“那就好。”林锋指了指炕桌上的地图,“你带狙击分队,现在出发去三道梁。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狙杀普通士兵,是找军官,找电台员,找重火力手。开战之后,先把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打掉。”
“明白。”水生检查了一下狙击枪的弹匣,转身要走。
“水生,”林锋叫住他,“你的眼睛……”
“没事。”水生头也没回,“左眼废了,右眼更尖了。”
他掀开门帘出去了。阳光从门缝涌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明亮的光斑,又随着门帘落下而消失。
林锋继续看地图。三道梁的地形在脑子里渐渐清晰起来——三条山梁,两条沟,几个制高点,几条可能的撤退路线。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战斗可能发生的场景:补给车队进入伏击圈,敌人开火,押运部队还击,然后周大海的一营从北侧山沟杀出,胡老疙瘩的爆破队引爆预设地雷,水生的狙击手挨个点名……
每一个环节都需要精确的时机。早了,敌人可能察觉逃跑;晚了,押运部队会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山魈”真的会来这个前提上。
如果他们不来呢?
如果他们看穿了这是个陷阱呢?
林锋睁开眼睛,看着地图上那个叫“野狼峪”的地方。那里,几个战士正在按照他的命令布置疑兵。旧军装,草人,炊烟,晾晒的衣物……一切都要做得像真的。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山魈”指挥官的判断,赌的是他们对自己情报的自信,赌的是人性里那点“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弱点。
傍晚时分,小陈译出了二纵的最新通报:黑山咀的敌人今天依然安静,没有出动的迹象。但侦察兵发现,镇子里的守军似乎在加固工事,囤积物资,像是准备长期固守。
“他们也在等。”林锋看着电文,“等锦州方向的命令,或者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小陈问。
“一个能一举扭转战局的机会。”林锋把电文放在一边,“比如,重创甚至全歼咱们‘雪狼’。”
小陈的手抖了一下:“他们……能做到吗?”
“不知道。”林锋很诚实,“但他们会试。”
天渐渐黑下来。榆树沟的灯火依次亮起,炊烟袅袅。训练了一天的战士们围着锅台吃饭,说笑声传得很远。李明远和工作组还在“加班”,油灯的光从他们住的屋子窗户透出来,映出伏案工作的剪影。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就像任何一个休整的夜晚。
但林锋知道,不正常已经在路上了。
他走出指挥所,站在院子里。夜风很凉,带着山林里特有的草木清气。抬头看天,星星很密,银河像一条淡淡的纱带横跨天际。
沈寒梅从医务室走出来,看见他,走过来:“林队长,还没休息?”
“一会儿就睡。”林锋转头看她,“伤员都安置好了?”
“嗯。轻伤的又归队了五个,重伤的那三个,明天一早送后方医院。”沈寒梅顿了顿,“听说……明天有行动?”
林锋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可能有。”
“危险吗?”
“打仗哪有不危险的。”
沈寒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夜色里,她的眼睛很亮,像倒映着星光。
“你……”她开口,又停住,最后只是说,“小心点。”
“你也是。”林锋说,“如果……如果情况不对,跟着后勤队一起撤。”
沈寒梅摇摇头:“我是医生,我的位置在这里。”
两人都没再说话。远处传来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清楚。
“我回去了。”沈寒梅转身走了。
林锋看着她走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黑暗里。
夜,深了。
榆树沟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哨位和指挥所还亮着微光。
而在三十里外的三道梁,胡老疙瘩的爆破队正在黑暗里布设地雷,水生的狙击分队正趴在冰冷的岩石上,用体温焐热狙击镜。周大海的一营藏在山沟的灌木丛里,战士们抱着枪,闭目养神,但耳朵竖着,听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所有人都知道,明天,会有一场战斗。
但没有人知道,那场战斗会以何种方式开始,以何种方式结束。
林锋回到屋里,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
他吹灭油灯,在土炕上躺下。闭上眼睛,但没睡。
耳朵里是屋外的风声,是远处隐约的狼嚎,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还有,那种大战来临前,特有的、令人血液加速的寂静。
他知道,自己布下的网已经张开了。
现在,只等猎物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