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沟的第四天,天气放晴了。
清晨的太阳还没翻过东边的山梁,但天已经大亮。薄雾在林间缓缓流动,草叶上的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溪水退回了原来的水位,只是更浑浊了些,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
周大海天不亮就起来了,沿着沟底走了一圈。他的独眼在晨光里像鹰隼一样锐利,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树丛、石缝、土坎。昨晚他加了双岗,暗哨撒出去三里,还让胡老疙瘩在几个关键路口布了绊雷——不是真炸的那种,是用细线连着空罐头,一碰就响,算是简易报警器。
“老周,这么早?”胡老疙瘩从一处废弃的窝棚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半块窝头,就着凉水啃。
“睡不着。”周大海走过去,接过胡老疙瘩递来的水壶灌了一口,“心里不踏实。”
“想‘山魈’的事?”
“嗯。”周大海抹了把嘴,“你说,他们要是真来了,会怎么来?”
胡老疙瘩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地上画了几条线:“咱们在沟里,三面环山,就一条主路进来。要是常规部队,肯定从路来。可要是特种部队……”他的手指在山梁方向画了个圈,“翻山。不走正路,专挑难走的地方。”
“那咱们的哨位……”
“哨位只能防大路和明显的山路。”胡老疙瘩摇摇头,“真要是有经验的老手,从林子里穿,咱们的哨不一定能发现。除非……”他顿了顿,“除非咱们也在林子里放暗哨,而且得轮换,不能总蹲一个地方。”
周大海点点头:“我去跟队长说。”
土坯房里,林锋已经起来了。炕桌上摊着地图,旁边是李明远带来的那份敌情通报。油灯还点着,只是火苗很小,在渐亮的晨光里显得昏黄。
“队长。”周大海掀开门帘进来。
林锋抬起头,眼睛里有些血丝,但目光很清醒:“哨位都检查了?”
“检查了。没问题。”周大海顿了顿,“不过胡老疙瘩说,咱们的布防主要是防大路。要是敌人翻山走林子……”
“我知道。”林锋示意他坐下,“昨晚我想过了。常规的警戒布防,防不住同级别的特种部队。得换个思路。”
他从炕桌下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上面用铅笔画的图,线条很简洁,但周大海一眼就看懂了——那是榆树沟及周边三里的地形图,上面标注了十几个红点和蓝点。
“红点是咱们的明哨,蓝点是暗哨。”林锋指着图,“这是现在的布防。但问题在于,这些点都是固定的。敌人只要侦察一两天,就能摸清规律,找到缝隙。”
他在图上又画了几个绿色的圈:“我的想法是,从今天开始,设立机动巡逻组。每组三人,不带重武器,只带短枪和匕首。任务不是站岗,是在这片区域里随机游动,没有固定路线,没有固定时间。”
“游动哨?”周大海眼睛一亮。
“对,但比普通的游动哨更机动。”林锋用铅笔在几个绿色圈之间画了交叉的线,“他们可以在林子里设临时观察点,可以伪装潜伏,甚至可以主动出击——如果发现可疑迹象,不用请示,直接跟踪或清除。”
周大海想了想:“这需要兵员的素质很高。得会伪装,会潜伏,还得有独立判断能力。”
“从各营连挑。”林锋说,“每个营出五个人,组成三个机动组,轮流值勤。让水生去挑人,他懂这个。”
“明白。”
“还有,”林锋合上本子,“告诉战士们,今天开始,所有人在营区活动,必须两人以上同行。夜间禁止单独外出。武器装备不离身,睡觉也得放在手边。”
周大海神色一凛:“队长,你觉得他们真会来?”
“不知道。”林锋站起身,走到窗边,“但做好准备,总比被打个措手不及强。”
窗外,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炊事班在生火做饭,烟囱冒出青烟。几个轻伤员在院子里晒太阳,沈寒梅正给一个战士换药。远处的训练场传来口令声——是李文斌在带新补充的兵练习射击姿势。
一切都像平常的休整日。
但林锋知道,平静只是表象。
李明远带着两个助手从旁边院子走出来,看见林锋在窗口,挥了挥手。林锋点点头,转身对周大海说:“今天开始,李参谋要跟咱们一起活动。你安排两个人跟着,保证安全。”
“是。”
上午八点,榆树沟的临时指挥所里,第一次正式调研会开始了。
土坯房里挤了十几个人。林锋、周大海、水生、胡老疙瘩、小陈,还有各营的教导员。李明远和小赵、小王坐在炕沿,面前摊着笔记本。
“林锋同志,”李明远开门见山,“我们就从最基本的开始——你们这支部队,是怎么选兵的?”
林锋看向水生。水生点点头,开口:“分几层。第一层,各部队推荐。要求三条:年纪轻,最好二十上下;身体好,能跑能扛;胆子大,脑子活。”
“怎么算脑子活?”小王记录着,抬头问。
“认字最好,不认字的,也得学得快。”水生说,“我们用的地图、射击诸元、爆破计算,都得会算会看。还有就是……得有那股劲儿。”
“劲儿?”
“说不清楚。”水生想了想,“就是……同样的地形,有的人只能看到路,有的人能看到哪里能藏人,哪里能架枪。这种眼力,一部分能练,一部分是天生的。”
李明远点点头:“然后呢?选上来之后?”
“第二层,试训。”周大海接话,“三个月,高强度。体能、射击、爆破、侦察、潜伏、野外生存……什么都练。淘汰率……大概一半。”
“一半?”小赵笔尖顿了顿。
“这还是松的。”胡老疙瘩咧嘴,“早先在上海那会儿,队长带我们,十个人里能留下三个就不错了。”
李明远看向林锋:“这么高的淘汰率,兵员补充跟得上吗?”
“跟不上。”林锋很坦白,“所以我们现在改变思路——‘雪狼’本身保持精锐,但更多是作为种子部队。我们培养骨干,然后把这些骨干送到各部队去,带他们的特种作战分队。这样覆盖面更广,效率更高。”
“就像现在各纵队都在搞的侦察骨干培训班?”李明远问。
“类似,但更系统。”林锋从炕桌抽屉里拿出一份手写的材料,递给李明远,“这是我们的训练大纲草案,分初、中、高三级。初级,各部队自己搞,培养基础侦察和破袭能力。中级,送到我们这里集训,培养小分队指挥和特种技能。高级……”他顿了顿,“目前还没有,将来可能需要建立专门的特种作战学校。”
李明远接过材料,快速浏览。纸张很粗糙,字是用铅笔写的,有些地方还改了又改,但条理清晰,内容详实。
“爆破药量计算表……狙击手观察记录格式……夜间渗透行动 checklist……”李明远念着上面的标题,越看眼睛越亮,“这些都是你们自己总结的?”
“打一仗,总结一次。”林锋说,“有的是血的教训。”
屋里沉默了片刻。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是训练场在打靶。
“那战术层面呢?”李明远合上材料,“你们最典型的战法是什么?”
林锋走到墙边,指着地图:“特种作战的核心,不是正面硬拼,是用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战略效果。比如我们打黑山咀,目的不是占领镇子,是迟滞敌人,给二纵创造穿插时间。所以我们的打法就是——袭扰、破坏、斩首。”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下:“打指挥所,让他们乱;炸弹药库,让他们没得打;狙杀军官,让他们没人指挥。这三板斧下去,一个团的战斗力能废掉一半。”
“那如果遇到同样懂特种作战的敌人呢?”李明远问出了关键问题,“比如‘山魈’?”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林锋。
林锋沉默了几秒,走回炕边坐下:“那就得看谁更懂战争了。”
“怎么说?”
“特种作战再厉害,也只是战争的一部分。”林锋的声音很稳,“它依赖情报,依赖后勤,依赖群众基础。咱们在东北打了三年,群众基础比敌人好;咱们的情报网虽然简陋,但接地气,消息来得快;至于后勤……”他笑了笑,“咱们一直是穷打穷,习惯了。敌人那些娇贵的装备,真到了深山老林里,未必好使。”
李明远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扬长避短?”
“对。”林锋说,“‘山魈’想学我们,那就让他们学。但他们学得再像,也是客军。咱们是主军。在这片黑土地上,哪条沟能藏人,哪片林子能过马,哪个屯子有咱们的人——这些,他们得用血来换。”
他的目光扫过屋里每一个人:“所以我的想法是,不要怕他们来。来了,就让他们陷进来。用咱们最熟悉的方式,在这片咱们最熟悉的土地上,一点一点磨掉他们的锐气,耗掉他们的精力。等他们疲了,累了,露出破绽了……”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
会议开到中午。李明远记了满满一本子,问题一个接一个。从单兵装备的细节,到分队协同的默契,再到整个支队的指挥体系。林锋和周大海他们轮流回答,有时候意见不一致,还会争论几句。
气氛很热烈,像在讨论什么有趣的课题,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中午吃饭时,沈寒梅端着药盘路过指挥所,往里看了一眼。林锋正用筷子在地图上比划着什么,李明远凑得很近,眼镜都快碰到地图了。
她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下午,调研继续。这次是实地看训练。李明远跟着水生去了狙击手训练场,看赵小川他们练远距离精准射击。又跟着胡老疙瘩去了爆破场,看新兵练炸药包捆绑和导火索连接。
夕阳西下时,李明远站在沟边,看着溪水哗哗流淌,忽然叹了口气。
“李参谋,怎么了?”小王问。
“我在想,”李明远摘下眼镜擦拭,“咱们这些年,打仗靠的是什么?是勇敢,是不怕死,是前仆后继。这没错,这是根本。但光有这些,不够。”他重新戴上眼镜,望向训练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战士,“还得有脑子,有方法,有……科学。”
他转过身,看向走过来的林锋:“林锋同志,你们这套东西,一定要推广开来。不光是‘雪狼’,要让整个联军都学会用脑子打仗,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胜利。”
林锋点点头:“我们尽力。”
晚饭后,天还没黑透。周大海按照林锋的吩咐,从各营挑了十五个人,交给水生。三个机动巡逻组,今晚开始值勤。
水生简单交代了任务:“你们的眼睛就是咱们的眼睛。看到可疑的,不用犹豫,直接动手。记住,你们在暗,敌人在明。这是咱们的地盘。”
十五个人,清一色年轻精悍,眼神里透着狼一样的锐利。他们检查了武器,带上干粮和水,分成三组,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中的山林里。
榆树沟的灯火陆续亮起。村子里,战士们有的在擦枪,有的在写信,有的在聊天。一切都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
但林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他站在指挥所门口,看着西边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山梁后。天彻底黑下来,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
手表在腕上滴答作响。
李明远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是缴获的美国烟,带过滤嘴的。林锋接过,就着李明远划着的火柴点上,吸了一口。烟很冲,但不呛。
“林锋,”李明远忽然改了称呼,“你说,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林锋沉默地吸着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不知道。”他说,“但总会打完的。”
“打完之后呢?你打算干什么?”
这个问题,林锋从来没想过。或者说,不敢想。从穿越到现在,每一天都在为生存而战,为胜利而战。打完仗之后……那太遥远了。
“不知道。”他还是这个回答,“也许……种地?”
李明远笑了,笑声在夜色里传得很远:“种地好。咱们这些人,打完仗,都该去种地。把枪埋了,把地种好,让老百姓吃饱饭。”
两个人站在黑暗里,抽着烟,都不说话。
远处传来一声夜鸟的啼叫,很凄厉。接着是更远处,也许是山那边,传来隐约的狼嚎。
夜,深了。
榆树沟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哨位和指挥所还亮着微光。
山林的阴影里,也许正有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
机动巡逻组的第一夜,开始了。
林锋掐灭烟头,转身回屋。还有很多事要准备,很多计划要完善。
战争还在继续,而他们,必须随时准备好,迎接下一场战斗。
无论那战斗,以何种方式,在何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