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妃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心中也颇为唏嘘,忙从袖中抽出帕子来给她拭泪。
“好了,好了,不哭了,仔细伤了眼睛。这事,确实是七阿哥做得不妥当,欠考虑,让你这做额涅的伤心了。
但事已至此,你不接受也无用。与其一味伤心怄气,与儿子离了心,倒不如换个法子。”
她颇为推心置腹,朝令窈眨眨眼。
“你既疑心那拉氏的来历底细,将她放在外头,或是任由她在七阿哥身边,你两眼一抹黑,反倒更不放心。
依我看,不如就将这不知是忠是奸的侧福晋,放到你自己眼皮子底下来。是人是鬼,时日一长,自然看得分明。”
荣妃见令窈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瞒你说,我瞧着宜妃有桩事,就做得极妙。”
她冷冷一笑。
“那就是把侧福晋所出的子女,接到自己身边来养育。”
荣妃见令窈眉头一蹙,似要反驳,忙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宜妃将五阿哥的庶长子直接抱到自己宫里养着。如此一来,那侧福晋的命脉便捏在了宜妃手里,日后行事,自然要掂量掂量,轻易不敢造次。
你如今,不如也效仿此法,将七阿哥的这位庶长女,抱到你自己身边来抚养。
那那拉氏即便真包藏祸心是个不安分的,有亲生女儿在你手上为质,她投鼠忌器,行事必然收敛,绝不敢轻举妄动。
而你,既全了抚育孙女的慈爱之名,又将一个可能的心腹大患牢牢掌控在手,岂不是一举两得?”
她轻轻拍了拍令窈的手。
“孩子在你身边长大,自然与你亲近。将来即便那拉氏真有异心,这孩子也是向着你、向着她阿玛的。这才是真正的以柔克刚,釜底抽薪。”
令窈神色一暗,扯了一抹笑,轻轻摇了摇头。
“姐姐的好意,我明白。有些事如今说出来也无妨了。宫里这些人哪个不是火眼金睛?怕是早就看得分明。
小七他腿上那点所谓的‘不足之症’,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不过是我当年为了能将他留在身边亲自抚养,使的一点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一个拙劣的托词罢了。
你瞧瞧,我为了能亲手带大自己的儿子,尚且要这般费尽心机。如今,又岂能去剥夺别人养育亲女的机会?
哪怕她身份低微,哪怕她来历可疑,可那份为母之心我经历过,我懂。这种事,我万万做不出来。”
她哀叹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添了万般无奈。
“儿大不由娘,其实我早该明白的。只不过一直还把他当做需要我处处庇护,事事操心的孩子,迟迟不肯放手罢了。如今看来,倒是我的不是。
侧福晋也好,嫡福晋也罢,他既然惹出这事,是福是祸就看他自己筹谋了,我终究不能替他走完一辈子。”
荣妃看着她几分释然几分寒心的模样,也是一阵叹息。
她们都是一双儿女傍身,可她的三阿哥胤祉自幼养在宫外,待回宫时已是十一二岁了,早已不需要母亲呵护,母子之情终究隔了一层。
如今儿子开府建牙,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与她这深宫中的额涅,除了晨昏定省的礼数,能说的话能交的心所剩无几,说起来自己和儿子还没戴佳氏母子亲密。
她一番设身处地,见人思己,也是怅然。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窗外竹影摇曳,风声飒飒,筛进一地斑驳的影。
令窈到底是没有见那位侧福晋,连带着孙女也未曾召见。仿佛真的将那个惹出风波的儿子从心头摘去。
日子照旧过着,安居于清溪书屋这一方天地,侍弄花草,读书习字,偶尔与元宵说笑,或是陪玄烨闲话,平淡无波,不起微澜。
一晃到了康熙三十七年三月,玄烨第一次册封诸成年皇子。
皇长子胤禔,封为多罗直郡王;皇三子胤祉,封为多罗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皆封为多罗贝勒。
此番册封,不仅赋予爵位荣衔,更意味着受封皇子开始正式参与国家政务,并分拨旗下佐领,各有属人,真正步入了参与朝政培植势力的阶段。
依照常例,诸受封皇子皆出宫开牙建府。
然而,一个微妙的例外,却引起了宫中前朝暗诸多揣测议论,那就是受封为多罗直郡王的大阿哥胤禔,并未获准出宫建府,依旧命其居住在乾西五所。
一时间,各种说法甚嚣尘上。
有人说,这是皇帝对长子的格外宠爱眷顾,舍不得他离宫,想多留在身边几年,好多加教导,以承重望。
也有人说,皇帝这是准备为心爱的长子另择佳地,建造一座远超诸弟的新郡王府,故而让大阿哥暂且等待,以示殊恩。
但还有一小撮心思灵敏之人暗自猜测,大阿哥近年来风头太盛,军功卓着,党羽渐丰。
虽前番秋狩时因“误伤”小郡主一事受了申饬,可那等小事,于其根基并无大损,其声势依旧难掩。
皇帝此番将他单独留在宫中,未必全是恩宠,只怕更有就近看管,时时敲打,以防其势大难制之意。
将他拘在眼皮子底下,总比放出去开府建牙,广纳门人,结交外臣,要让人放心得多。
众说纷纭,唯独清溪书屋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在令窈跟前提这事,便是玄烨不敢轻易说一个字。
窗外春风,年复一年,吹绿了庭中翠竹,吹开了墙角蜡梅,也无声地吹动着深宫之中,永不停歇的暗流与人心。
伴随着大阿哥留宫不出的旨意,还有一则传言不胫而走。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道是主子爷原本拟定的封爵名单上,亦有九阿哥胤禟之名,虽未必是高位,总归是个体面。
奈何去岁木兰秋狝,校场比箭那一日,九阿哥“仗义执言”搅乱了局面,言辞间颇多挑唆,惹得龙颜不悦。
正是因了这桩事,御笔朱批,生生将那名字从名单上划了去。
宜妃正立在殿前那株灼灼其华的桃树下,指尖拂过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
初闻大阿哥封了郡王,三阿哥亦是郡王,连那不起眼的四阿哥、自己那木讷的五阿哥、还有那毛头小子七阿哥、甚至那个辛者库贱婢所出的八阿哥竟都得了贝勒爵位。
一个个都将出宫开府,风光无限。
她心中那点子因儿子获封而起的些微喜悦,早被这“人人皆有份”的对比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股憋闷的酸气堵在胸口。
正自烦闷,贴身宫女眠柳觑着她的脸色,将外头那则关于九阿哥的传言,吞吞吐吐,字斟句酌地说了出来。
那拂在桃花枝上的手猛的揪紧,一枝桃花簌簌抖动,落了一地残红,铺了一阶凄艳。
宜妃倏地扭过头,一双顾盼生辉的媚眼瞪得滚圆。
“你说什么?原来九阿哥在名单上,只是因为一句仗义执言就被划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