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七隐在一片斑驳的树影里,似纱如水的月色将他半张脸照的发白发亮,只有那双眼眸幽深如井。
此刻的模样实在是狼狈不堪,衣袍上溅满了深深浅浅的泥点子,双手指缝里满是污渍,辫子也毛毛躁躁地盘在颈间,满脸汗水,更别提那一身酸腐恶臭。
方从马厩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想抄近路绕回自己帐子,就瞧见胤禟所谓的肺腑之言。
那蠢到家的小郡主居然深信不疑,甚至觉得胤禟老实忠厚。
小七冷冷一笑,真是蠢得可以。
懒得理会这出你情我愿的戏码,更无意掺和进八哥九哥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谋划里去。
脚步一转,打算悄悄从四哥胤禛的幄帐后头绕过去,免得身上这味儿冲撞了贵人。
才走了几步路就见四阿哥站在幄帐前,似是在赏月,神色轻松闲适。
小七连忙止步,笑嘻嘻道:
“四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不是故意要来臭你的,只是借道而行。”
四阿哥哑然失笑,摆了摆手,语气温和:
“自家兄弟,说什么借道不借道,这般客气作甚?你只管走便是。”
待小七走近几步,那股屎尿臭味随之而来,四阿哥不由得蹙了蹙眉,目光在他那身狼狈行头上一扫,问道:
“马厩那边就没人帮你一把?你该不会真在那儿干了一整日吧?”
小七闻言肩膀一塌,脸上笑也变成了十足的无奈与沮丧,垂头丧气“嗯”了一声。
“四哥您可别提了,简直比跟着阿玛打仗那会儿还累。上回在噶尔丹那儿拼命,都没觉得这般难熬。”
四阿哥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再忍忍吧,好在秋狩也就剩七八日光景了,咬咬牙便过去了。”
转头向帐内喊道:“明安,盛些你今晚煲的黄芪当归鹿肉汤送到老七幄帐去,再让人备些活血化瘀的药酒,一并送过去。”
小七忙道:“这怎么使得,四哥快别客气了。那是四嫂特意为您备下的,我怎好偏了去?弟弟可不是那等不识趣的人。”
四阿哥丝毫不在意他脏兮兮的衣袍,又拍了拍他的后背。
“叫你喝你便喝,哪来这许多废话。”冲他眨眨眼,“你四嫂的手艺,保管你喝了一碗还想第二碗,正好给你补补力气,祛祛乏气。”
帐内人影晃动,不多时门帘一掀,四福晋乌那拉氏拎着一个食盒走出来,朝小七温婉一笑。
“七弟辛苦了。汤和药油都放在这食盒里了,回去好好沐浴一番,解解乏,再用些热汤,让你身边的人伺候着揉些药油,松快松快筋骨,明儿个保管活蹦乱跳。”
小七嘿嘿一笑,伸手便要去接那食盒。四福晋却笑着微微一侧身,避开了他脏污的手,温声道:
“快别沾手了,仔细污了食盒。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便是。”
说着便吩咐身后一个太监接了食盒,跟在小七身后。
小七见状,也不再推辞,笑嘻嘻地对着胤禛和四福晋又作了个揖,口中连声道谢:
“多谢四哥,多谢四嫂,那小弟可就却之不恭啦!”
转身带着一身马厩之味,朝自己那顶幄帐行去。背影瞧着,倒有几分落拓,又透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头。
(2)
等小七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将自己收拾干净,已是亥时初光景。
他胡乱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走到床榻边,整个人直挺挺地扑倒在柔软的锦被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令窈派过来看顾他的太监圆子,见状准备去端四福晋遣人送来的黄芪当归鹿肉汤去。
那汤碗才刚刚拿起,小七冷冷一扫,圆子顿时针芒在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进退两难。
另一个太监方子见状,急忙从小泥炉上的蒸屉里端出汤盅来,因心急,忘了垫布巾,烫得他龇牙咧嘴,几乎是飞快窜到床榻边的矮几边。
放下汤盅,烫得直甩手,又赶紧捏住自己的耳垂降温。堆满殷勤的笑容,语气轻快说道:
“七阿哥,您快尝尝。这是主子特地让人送来的羊肉萝卜汤。
送来后奴才就一直放在炉子上小心温着,就等着您回来能喝上口热乎的。主子再三叮嘱,说这汤最是暖胃驱寒,补气力的!”
他放下手,又三两步蹿回小泥炉旁,从第二层蒸格里端出饭菜。
“主子还吩咐小厨房备了这些饭菜,千叮万嘱,说不管您多累,也务必得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万万不能空腹睡觉,仔细伤了脾胃。”
小七这才喜笑颜开,脸上疲惫一扫而空,兴高采烈的端起汤盅。
“还是额涅想着我,额涅煲的汤自然是天下第一的好味道!”
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羊肉萝卜汤,慢条斯理喝起来。
圆子见小七脸色由阴转晴,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捧着四福晋那碗鹿肉汤,悄无声息地往准备往外走去。
小七却是一扬手,放下汤碗,起身走过去,接过圆子手上的汤,端着碗四处转悠,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方子眼珠一转,立刻会意,飞快地跑进内室,拎出那只用来起夜的恭桶放在地上,陪着笑脸道:
“七阿哥,要不倒这里头?明儿个一早,奴才一块儿拿出去倒掉,保管干干净净,神不知鬼不觉。”
小七看着他这副机灵鬼模样,哭笑不得,手指虚点了他两下。
“好你个小子!倒是会揣摩上意,鬼精鬼精的。”
方子嘿嘿一笑,挠了挠后脑勺,语气带着几分讨好与自豪:
“那还不是主子平日里调教得好,奴才们笨手笨脚的,全靠主子和七阿哥您指点!”
小七手腕一倾,将那碗香气扑鼻的黄芪当归鹿肉汤,尽数倒入了恭桶之中。
四阿哥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掀帘回到幄帐,跳跃的烛火落在他脸上,晃出摇摆不定的光影,照的那张素来温和的脸晦暗难辨。
他撩袍坐在椅上,不经意的攒着手里的十八子手串。
扫了一眼摇篮里睡得安稳的长子弘晖,神色这才柔和几分,轻手轻脚替儿子掖好被角,嘱咐四福晋乌那拉氏:
“明安,将上次我带回来的那罐野蜂蜜,寻个精致些的瓷罐,分出一小罐出来。
明个儿送给昭仁殿戴佳氏去,要是问为什么送蜂蜜,就说我偶然间得的,送一罐给她尝尝。”
四福晋正在整理小婴儿的衣服包被,看了看他,不解道:
“爷,这时候送野蜂蜜?前几日才因着野蜂的事闹出好大风波,老七还被罚去扫了马厩。
此时送这东西,岂不是容易让戴佳贵人误会,徒惹她不快。若是她在主子爷跟前说些什么,只怕……”
四阿哥轻笑一声,手上的十八籽手串捻的飞快,啪啪作响,一颗接着一颗从他修长的手指尖滚过。
“你只管送去,戴佳氏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四福晋打量着他,知晓自己丈夫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里思量再多也不会告知妻妾一二,只得点头道:
“是,我知道了。”
次日苏培盛捧着蜂蜜罐子往令窈幄帐走去。
令窈正在和元宵用午膳,听见四阿哥派人送东西来很是惊讶,忙让人请苏培盛进来。
苏培盛轻手轻脚走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问安,双手呈上装着野蜂蜜的罐子,脸上堆着笑:
“贵人主子,我们四爷前些日子在山中行猎,偶得了一些上好的野蜂蜜,想着贵人主子或许喜欢,特命奴才送些来,给主子尝尝,也是四爷的一点孝心。”
元宵脸色一沉,不觉侧首望向令窈,见自己额涅神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
“四阿哥有心了,难为他还惦记着我。这大中午的,人都歇着了,倒劳烦苏公公跑这一趟。”
说着,翠归吩咐。
“去,将前儿七阿哥从山里摘的那些新鲜山楂,拣那红亮饱满的,装一篮子,让苏公公带回去,给四阿哥和四福晋也尝尝。我吃着觉得酸甜爽口倒是开胃。”
苏培盛微微一愣,忙推辞:
“贵人主子实在太客气了,四爷给主子送些野物尝鲜,是应当应分的孝心,奴才跑个腿算什么。怎好再拿主子您的东西回去?若是让四爷知道了,定要责怪奴才不懂规矩了。”
令窈笑了笑:
“不过是一篮子山里寻常的野果子,值当什么?其他几位阿哥那里,我也都让人送了些去。
方才正想着叫人往四阿哥那儿也送一篮,可巧你就来了。这倒省得我再让人跑一趟了。你顺道带回去,正好。”
苏培盛听她如此说,倒不好在推辞,只能千恩万谢接过篮子,行礼告退。
待苏培盛的背影没入门帘之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帐外的风拂旗幡之声彻底淹没后。
元宵立刻道:“四哥这是什么意思?”
令窈脸上温婉笑意早已无影无踪,神色冷了下来。
“还能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小七的小聪明被他识破了,这野蜂蜜既是敲打也是示好。”
元宵蹙起秀眉,眼中忧色更浓,迟疑道:
“那我们……”
令窈缓缓摇头。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我素来不掺和到这帮阿哥们的官司里,自然也不会帮他什么,他送蜂蜜,我还山楂,礼尚往来,仅此而已。”
正说着话,忽见门帘高挑,玄烨负手走进来。见令窈在用膳,笑道:
“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