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熔金般的余晖将天边积云染成瑰丽的橘红,远山渐渐沉入黛紫的暮霭之中。
连绵的幄帐星罗棋布,按着尊卑有序,层层簇拥着中央那顶最为宏大威严的御帐。
小郡主作为蒙古贵客,幄帐被安排在离御帐不远的上佳位置。
一路行来,穿过了大半个营地,心情却如这天边晚霞绚烂,与随行的侍女说说笑笑,手中亲自提着一个食盒,步履轻快地朝着阿哥们的驻地走去。
食盒里装着她特意吩咐人准备的蒙古奶食与点心,还热乎乎地透着香气。
满心期待地来到八阿哥的幄帐门前,却发现帐帘低垂,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不闻人声,倒不像是有人在的模样。
小郡主雀跃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脸上明媚的笑也淡了下去,不由得有几分失望。
守帐的小太监连忙小跑着上前,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奴才给郡主请安。回郡主,八阿哥去给主子爷请安去了,不在帐内。郡主若是寻八爷,怕是得明儿个再来了。”
小郡主闻言,小嘴不由得噘起,闷闷不乐地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侍女,不死心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又张望了几眼。
帐内果然杳无人迹,连灯都未点燃,一片沉寂黑暗。
她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那太监却是偷眼瞄着她,欲言又止。
小郡主眼风一扫见他那为难的模样,心中好奇,问道:
“你可是还有话要说?”
小太监像是被吓了一跳,身子一颤,支支吾吾,很是为难的挠了挠头。
“郡主,这事儿,按理说,奴才万万不该多嘴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小郡主身后的侍女见状,眉头一竖,厉声呵斥。
“有什么话就直说!这般吞吞吐吐,鬼鬼祟祟,莫不是又在背地里嚼什么舌根,编排我们郡主不矜持、不检点?”
小太监慌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有此念头啊!只是……”
他一番纠结挣扎,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咬咬牙。
“也罢!郡主对八爷一片真心,奴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总不能眼见着郡主您往那火坑里跳啊。今儿个,奴才就豁出去了,把这要命的话告诉您。”
他说着膝行几步,想要凑近小郡主。
小郡主被他吓的后退一步,警惕道:
“就跪在那里说,不许再靠前了!”
小太监应声嗻,小声道:
“郡主,您……您还是趁早歇了嫁给八爷的这份心思吧。”
“这是什么意思?”
小郡主还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谁知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这几天每个人都这么劝她,塌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由得脸色一沉,语气冷硬。
“连你一个奴才,也敢来对本郡主指手画脚,妄加置喙?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本郡主该嫁谁不该嫁谁?”
小太监见她不悦,忙道:
“郡主稍安勿躁,听奴才把话说完。”
他左右张望一眼,生怕人听见一样。
“郡主有所不知,八阿哥自打出生起,便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当年伺候的太医就曾私下说,八阿哥怕是福薄寿短,恐非长寿之相啊。
这些年不知灌下去多少名贵汤药,可效果……唉,也就那样,勉强维持罢了。您若不信,就看此次秋狩,八阿哥可曾如其他皇子阿哥一般,弯弓射猎,驰骋围场?
他不过是跟在主子爷身后,骑马随行罢了。前日那射箭比赛,您也瞧见了,八阿哥十箭仅中三箭而已。这已是勉力支撑的结果了。
郡主细想,若非身子骨实在不济,以八阿哥的心性才学,何至于此?”
他仰起头看着小郡主,满脸惋惜。
“奴才今日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郡主您若真嫁了八阿哥,只怕用不了几年,就要做寡妇了呀。”
“这……”
侍立在侧的小郡主侍女,大惊失色,慌忙看向小郡主。
小郡主闻得此言,惊诧不已,一时间心乱如麻,唇瓣嗫嚅着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迟疑道:
“你定是胡说!是逗我玩的,对不对?”
小太监连连摇头:“奴才怎会去拿八阿哥的性命去逗您玩呢,一番肺腑之言,完全是不忍见您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么跳进火坑啊。
郡主若不信,只当奴才今日疯了,胡言乱语,把奴才的话都忘了吧。”
他猛的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门边,垂手侍立,不再言语,如木胎泥塑一般,恍若刚才那番冒死进言全然是小郡主幻想一般。
小郡主呆呆地望着他,又茫然地转头看向侍女,心绪翻江倒海,既不愿相信这可怕的事实,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如果是真的呢?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她赌得起吗?她能用自己的一生,用父王的期望,用整个部落可能的未来,去赌一个“也许”吗?
侍女见她犹豫不决,怕她一时心软,真要去陪那个短命鬼八阿哥,用力扯了扯她的衣袖,急道:
“郡主,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您千万不能心软,拿自己的终身去赌。
您若是真嫁过去,万一有个好歹,王爷和哈敦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您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王爷、为哈敦、为咱们整个部落想想啊。
退一万步讲,就算您嫁了,八阿哥那般身子骨,或许连一儿半女都未必能留下。
即便老天开眼,留下了子嗣,孩子要是像阿玛一般体弱多病,时日无多,那该如何是好?郡主,您青春年少,前程似锦,可要三思啊!”
小郡主一颗心恍若泡在冰水里,冻得冰冷麻木,不知是何滋味,失魂落魄喊道:
“他胡说,他一定是胡说八道,是骗我的。是八阿哥,是他不想娶我,才故意让这奴才编出这番鬼话来诓骗我!”
侍女连忙拉住她,惶恐的往四周看了一眼,哀求道:
“郡主,我的好郡主,您小声些。这儿可是在行营,人多眼杂,隔墙有耳。
您这般嚷嚷,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添油加醋地传扬开,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就算那小太监说的是假话,您也不能这般失态啊。”
“他没有骗人。”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地响起,主仆二人被这一句惊得浑身一颤,登时扭过头望去。
只见九阿哥从幄帐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暮色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有些模糊,脸上也辨不清神情,唯有那声音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凉意。
“那个小太监所言属实,我八哥他确实自小就身子骨孱弱,这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太医院用尽了法子,也不过是勉强维持。
此事,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阿玛怕也被蒙在鼓里,只当他是寻常体弱,静养便好。”
“你……你……” 小郡主往侍女身边靠了靠,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八阿哥他真的活不长吗?”
九阿哥缓缓点了点头。
“这既然是八阿哥的秘密,是关乎他声誉乃至性命的要紧事,你们为何要特意告诉我?”
小郡主虽是心如惊涛骇浪,但毕竟是蒙古王室子孙,自幼见惯风浪,心思敏捷,只一想便觉得不对劲。
九阿哥轻叹口气:
“我们都是一番好心,不忍你蹉跎了余生,做一辈子的寡妇罢了,你要是多心觉得我们不怀好意,亦或者觉得八哥不想娶你,故意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希望你再三考虑好,毕竟嫁人那就是一辈的事,我们男人要是娶错人还能纳妾,可你们女子要是嫁错人,这一辈都完了。
无论如何,你我毕竟相识一场,你这个人……”
他笑了笑。
“我觉得你性子爽朗,是个难得的真性情女子。这样的好姑娘不该有那般凄凉无望的结局。
你理应觅得良人,夫唱妇随,和和美美,日后儿孙满堂,共享天伦才是。”
小郡主一颗慌乱的心随着九阿哥不疾不徐的语气慢慢静了下来,又听他如此说,不由得笑了笑。
“多谢,原来在你心里还这般为我着想,真是惭愧,方才还觉得你不怀好意。”
九阿哥憨厚一笑。
“我嘛,有什么说什么,万万不会故意将一些实话憋在心里,误了别人。
你也瞧见了,就是因为我喜欢实话实说,这才招惹这一顿罚,要去奉先殿外头站着吹风。”
他语气坚定,带着近乎执拗的正义感。
“不过,我胤禟做事,从不后悔。要是一点惩戒就能挽救一个人,我定会在所不惜。”
说罢,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局促地抻了抻衣袍,赧然道:
“我说话直,一根筋,若是有哪些话冒犯了郡主,或是说得不中听,还望郡主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别介意才是。”
小郡主莞尔一笑,睨了他一眼,打趣道:
“你这人这般老实,真不像皇家出来的,你那些哥哥弟弟们一个赛过一个心眼子多,有些时候我跟他们说话都累得慌,你嘛……”
她眸光似水在他身上一漾。
“倒是直来直去,很合我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