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军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在军营中炸开了锅!
一时间,高鉴军中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学习热”。往日里操练结束后,校场上多是摔跤角力、喝酒赌钱的喧嚣,如今却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军官和资深队正、火长们,围在一起,或对着沙盘推演争论,或捧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孙子》、《吴子》、《司马法》等兵书残卷,磕磕绊绊地诵读研讨,更有甚者,拿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练习着那平日里瞧不上眼的方块字。
“他娘的,这比挨刀子还难受!”校尉赵鸿永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眼前那本天书般的《六韬》发愁。他行伍出身,凭着一身悍勇和不错的运气积功升至校尉,大字原本识不得几个,近来被逼着认了些,但面对这些文绉绉的典籍,仍是头晕眼花。
他自知临时抱佛脚,在学问上绝难与那些本就有些底子的同僚竞争,心中焦虑不已。左思右想,竟让他想出一个“妙计”——以过年兄弟聚会、联络感情为由,自掏腰包在贵乡城内一家还算体面的酒楼摆了一桌。
然而,当顾陆离、丁宣等一众平素关系不错的军官兴冲冲赶来时,却发现桌上异常“朴素”:酒是有的,但只有几坛寻常的村酿;菜则更是寒酸,仅有几碟盐水煮豆、腌萝卜、拍黄瓜之类,连点荤腥都少见。
“赵大哥,你这……过年就请弟兄们吃这个?”丁宣性子直,忍不住开口问道,脸上写满了失望。
赵鸿永黝黑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窘迫,嘿嘿干笑两声,压低声音道:“兄弟们见谅,见谅!哥哥我这点俸禄,这贵乡城物价又高,住在营里没啥开销,就这点积蓄……这顿酒,主要是情义,情义!大家喝好,喝好!” 他心中却在滴血,这已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指望着靠这顿“诚意”酒,让兄弟们看在交情上,比武时稍微“让”着点,或者至少打探点风声。
众人见他确实窘迫,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闷头喝酒,气氛略显尴尬。酒过三巡,赵鸿永便开始旁敲侧击,询问众人备考情况。结果顾陆离大手一摆,瓮声道:“俺老顾就是个粗人,玩不转那些笔杆子,能把麾下儿郎带好,打仗时能冲能杀就行,那都尉、将军,俺不想了!” 丁宣也附和着表示随缘。
赵鸿永心中稍安,觉得至少少了两个强劲对手。但他注意到,席间唯独少了那个平日里鬼精鬼精的葛亮。问起来,丁宣浑不在意地说:“葛小子啊,他说自己不是当都尉的料,随便准备准备就行,估计在营里睡大觉吧?”
酒席散后,赵鸿永回到军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夜深人静,他毫无睡意,便起身在营区溜达,想让夜风吹散酒意和烦闷。不知不觉,竟溜达到了顾陆离的营帐附近。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大部分营帐都漆黑一片,唯有顾陆离的帐中,竟还透出微弱的烛光。
“这小子,半夜不睡,搞什么鬼?”赵鸿永心中起疑,放轻脚步,悄悄掀开帐帘一角往里窥视。
这一看,差点让他气歪了鼻子!
只见顾陆离坐在案前,脑袋上竟然真的系着一根绳子,另一端拴在帐篷的横梁上!虽然做得没那么夸张,但显然是在效仿“头悬梁”的苦读故事。他正对着一卷摊开的竹简,看得聚精会神,嘴里还念念有词。
赵鸿永猛地掀帘而入,低吼道:“好你个顾陆离!白天跟别人说不是都尉的料,随便准备?这就是你的随便准备?!”
顾陆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将竹简藏起来,情急之下竟塞到了屁股底下:“小说!看小说!”
赵鸿永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不等他坐实,一把将竹简抽了出来,定睛一看,卷首赫然是三个大字——《尉缭子》!
“好小子!看小说?你看的这小说名字叫‘尉缭子’啊?!”赵鸿永气得七窍生烟,想起自己那顿大出血却没啥效果的酒,更是怒火中烧,扔掉竹简,扑上去就用胳膊勒住顾陆离的脖子,用力摇晃,“亏老子还信了你的鬼话!感情我的酒都白请了!让你装!让你装!”
“咳咳……赵大哥……松手……要死了要死了……”顾陆离被勒得面红耳赤,连连求饶。
等赵鸿永气喘吁吁地松开手,顾陆离揉着发红的脖子,苦着脸道:“赵大哥,这能怪我吗?现在这形势,大家都在偷偷使劲儿,我要是明说我在努力,到时候考不上,岂不是更丢人?”
“大家都在努力?”赵鸿永一愣。
“那可不!”顾陆离压低了声音,一副分享秘密的模样,“就前天,我去韩都尉那儿取个命令,你猜怎么着?一进去,就看见他慌里慌张地把一本书往角落里塞!我眼神好,瞥了一眼,你猜是啥?《司马法》!堂堂韩景龙,也在偷偷啃兵书呢!见到我,脸都红了,支支吾吾说在看闲书……”
赵鸿永闻言,彻底呆住了。连素来以沉稳干练、文化水平在军中算不错的韩景龙都如此用功,这竞争得激烈到什么程度了?他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袭来。
与赵鸿永这种临时抱佛脚、试图走“歪门邪道”的不同,军营的另一角,原郡尉赵德方之子赵岩,则是另一种境况和心态。
他的父亲赵德方,因在贵乡城破时选择“死忠”隋室,此刻还被关押在牢狱之中,虽未处决,却也前途未卜。往日里与赵家交好、称兄道弟的那些官员豪强,如今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染上“前朝余孽”的嫌疑。真正关心他的几个朋友,如今地位不高,在这种事情上也帮不上什么忙。
世态炎凉,让这个年轻人迅速成熟。他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四处求告,而是将所有的希望与精力,都投入到了这次军中大比之中。
赵岩本身就在原郡兵系统中担任功曹,熟悉军务文书,有一定文化基础。他知道,父亲能力平庸,在乱世中未能抓住郡兵实权,以致城破身囚,从某种程度上说,并非高鉴刻意针对,更多是自身原因。高鉴将其关押而未杀,或许本身就存有一丝观察和权衡。
如今,唯一能救父亲、或许也是重振家声的机会,就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在这高手云集的大比中脱颖而出,争取获得一个优异的名次,乃至得到面见高鉴的机会。届时,他或许才能有机会为父亲陈情,争取一线生机。
因此,赵岩几乎是营中最刻苦的人之一。他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交际,每日除了完成必要的军务,所有时间都用来研读兵书战策,演练沙盘推演,温习文书律令。灯火常常亮至深夜,那专注而坚定的身影,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毅和决绝。
高鉴对于赵德方,确实并无私人仇怨。在他眼中,赵德方不过是个能力有限、看不清时势的庸碌之辈,连自己麾下的郡兵都未能真正掌控,其败亡是必然的。关押他,更多是出于政治考量和新政权立威的需要。若其子赵岩真有出众才干,他高鉴也不吝任用,甚至借此施恩,安抚一部分原隋官吏的人心,也并非不可能。
就这样,在高鉴“唯才是举”的两道令文驱动下,整个武阳郡,从文士聚集的馆舍到杀声震天的军营,都陷入了一种奇特的亢奋与忙碌之中。有人挑灯夜读,有人闻鸡起舞,有人暗中较劲,有人默默蓄力。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选拔,也是一次利益与权力的重新分配,更是高鉴集团为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所做的一次至关重要的人才与骨干储备。所有人都明白,正月二十的军中大比和二月初一的文士征辟,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他们个人,乃至这个新生势力未来的走向与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