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试结束后的郡守府书房,仿佛变成了另一个无声的战场。厚重的公文案几上,垒起了两座由考卷堆成的小山。烛火摇曳,映照着高鉴与魏征凝神专注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近乎肃穆的审阅氛围。批阅这些承载着武阳郡未来将星与能吏希望的答卷,其辛劳与重要性,丝毫不亚于指挥一场大战。
高鉴与魏征相对而坐,采取了分阅、复核、合议之法。初阅之时,但见字迹五花八门,有工整小楷,亦有歪斜墨团;文辞亦是雅俗并存,有引经据典者,亦有白话直陈者。二人皆非迂腐之辈,深知乱世求才,首重见识与实干,而非单纯文采。他们手持朱笔,如同持着权衡人才的尺与秤,字斟句酌,时而蹙眉,时而颔首,不时在卷旁留下蝇头小楷的批注。
韩景龙的考卷厚实,除却需要奇思巧构的【军械革新策】,其余四题皆作了详尽应答。
其【天下大势策】立足于武阳现状,提出“北联窦以抗隋廷,南结杜以分瓦岗,西守东进,先固根本,再图青兖”之策。文中详细分析了联窦可免腹背受敌,结杜(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遥相呼应)可牵制李密,而在自身实力未丰前,绝不贸然西进触碰洛阳锋芒,应全力向东,夺取相对空虚且富庶的青兖之地作为战略纵深。魏征阅至此,朱笔批曰:“老成谋国,稳中求进,深合时宜。然对窦、杜之野心,尚需预设防范之策。”
其【临阵机变策】则主张“结车阵以为城,强弓弩以挫锋,用地利以限骑,遣死士以扰敌”。建议立刻依托运输车辆结成圆阵,将弓手置于阵心,利用清河附近可能存在的树林、沼泽限制突厥骑兵机动,同时派出少量悍卒趁夜袭扰,打击敌人士气与马匹,迫其久攻不下,自行退却。高鉴看到此处,微微点头,批道:“中规中矩,法度严谨,乃宿将之选。然‘遣死士扰敌’一招,过于行险,若为敌所趁,反损士气。”
其【强军根基策】与【强军祛弊策】更是他的长处,提出的“开源”(鼓励垦荒、官营盐铁、与豪强协商纳粮代役)、“节流”(精简冗员、改革漕运、推行军屯)、“防弊”(严格审计、交叉监督、重惩贪墨)三策,以及整肃军纪的条陈,皆条分缕析,切中时弊,显示出其卓越的后勤管理与治军能力。魏征不禁抚须赞叹:“景龙之才,可为一军之胆,亦堪一方之任。”
张定澄的答卷同样涵盖了四题,其风格与韩景龙迥异,带着浓厚的实战派色彩与辗转多方的独特视角。
他的【天下大势策】别具一格,指出“窦建德善纳士而根基未固,李密势大然内部倾轧,杜伏威悍勇却失之残暴”。他建议高鉴,在战略上可效仿窦建德招揽士人,但在具体策略上要“外示以弱,内修其实,广布恩信,缓称王号”,尤其强调要利用自己在隋军中旧有的关系,对周边郡县守将进行渗透与策反。高鉴看到此论,眼中精光一闪,批注:“知彼知己,视角独特,尤重人心向背与谍报之用,此诚景龙所不及处。可委以方面之任,独当一面。”
他的【临阵机变策】更是狠辣果断,主张“示弱诱敌,预设陷跛,集中劲弩,先伤其马”。建议佯装溃退,将突厥骑兵引入预设的、撒满铁蒺藜或挖掘了陷坑的区域,待其队形混乱、速度大减时,集中所有强弓硬弩,不射人,专射马。“突厥骑士虽精,落马则威力大减,我军再以步卒结阵反击,可获奇功。”魏征阅之,沉吟片刻,批曰:“剑走偏锋,险中求胜,非大智大勇者不可为。然若敌将谨慎,此计难成。可用,但需慎用。”
他的【强军根基策】与【强军祛弊策】则结合了隋军正规制与义军灵活性的特点,提出的方案既有章法,又不失变通,显示出其融合不同体系经验的潜力。
王云垂的答卷,正如其人在贵乡城接手防务时的表现一样,中规中矩,稳妥有余,而锐气稍逊。他选择了【临阵机变策】和【强军根基策】。
其【临阵机变策】的思路与韩景龙类似,主张“抢占有利地形,结硬寨,打呆仗”,强调步步为营,依靠阵型和纪律抵消骑兵优势,通篇透着谨慎。虽无纰漏,但也缺乏刘苍邪那样的战场急智或张定澄的奇诡之谋。高鉴批道:“持重老成,可行稳妥。然为将者,不可一味求稳,当有临机决断之魄力。”
其【强军根基策】则写得颇为扎实,提出的开垦、节流等条目清晰,可见其办事认真,但创新之处不多,多是执行层面的细化。魏征批注:“勤恳务实,堪当守成。然开拓进取,非其所长。可用为方面之守,或辅佐主将料理常务。”
刘苍邪只答了两题。【临阵机变策】写得极为出色,充满了战场上的血腥悍勇与直觉般的敏锐。他提出“抢占高地,立硬寨,掘壕沟,布拒马”,强调利用地形抵消骑兵冲击优势,并主张“选锐卒三百,持长矛大斧,伏于侧翼,待敌攻寨受挫,从其肋部猛击”。文字质朴,却杀气腾腾,画面感极强。高鉴看得血脉贲张,批道:“真虎将也!临敌机变,深得三昧!此策若行,突厥五百骑若强攻,恐尽陨于此!”
然而,他的【强军祛弊策】则显得平平,无非是“违令者斩”、“勤加操练”等老生常谈,缺乏系统性的思考和根治弊病的创新举措。魏征批注:“勇则勇矣,然为将之道,非仅恃勇。整军经武,非其所长,可为冲阵之锐,难为治军之帅。”
赵鸿永的答卷则呈现出一种颇有特色却表达严重不足的矛盾状态。他选择的【临阵机变策】中,竟跳出了常规的结阵固守思路,提出分兵诱敌,设伏反击的构想——以部分兵力佯装败退引诱突厥骑兵,主力则预先设伏于狭窄地形。这个思路本身暗合出其不意的兵法要义,显露出他在实战中磨砺出的某种直觉。
然而通篇表述却令人扼腕:将分兵诱敌各队散开跑预设埋伏描述为找个山沟沟蹲着协同作战表达为看信号一起上。字迹歪斜如同幼童涂鸦,满纸俺觉得那时候就等口语,将一份颇具灵感的作战方案写得如同市井闲谈。
魏征看得连连摇头,批注:璞玉蒙尘!心有兵锋而口不能言。此子战场嗅觉敏锐,若能读书明理,他日必为良将。
高鉴的朱批则更为犀利:想法可取,表述不堪入目!可知孙子兵法?可知尉缭子?莽夫之勇终有尽时,从明日起每日认字读书,三月后若仍如此,都尉之位也不必想了!
顾陆离的答卷则充满了小聪明与奇思妙想。他的【天下大势策】并无韩、张二人的宏大气象,却另辟蹊径,提出“远交近攻,拉拢弱旅,制造摩擦,火中取栗”的策略,建议暗中资助一些弱小势力给窦建德、李密制造麻烦,自己则趁机扩张。高鉴批曰:“机巧有余,格局稍逊。然乱世用奇,亦不失为一法。” 他的【临阵机变策】更是匪夷所思,提出“假扮商旅,贿以财帛,或散布谣言,称其后方遇袭”,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魏征看了直摇头,批道:“心思活络,善于权变。然战场决胜,终需实力。此策可行于谍报,难用于阵战。可置于军谋之位,参赞机要。”
赵岩的答卷,则给了高鉴和魏征一个不小的惊喜。这个年轻人的【天下大势策】写得极有见识,他并未盲目主张扩张,而是深刻指出“武阳新定,民心未附,豪强观望,此乃心腹之患,甚于外敌”。他提出“内抚重于外拓”,主张应先花大力气彻底消化武阳郡,整顿吏治,发展民生,将内部打造成铁板一块,同时以精干小股部队向外进行战术性试探与骚扰,维持外部压力即可。高鉴看到此论,击节赞叹:“入木三分!此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深知‘固本’之要,远胜许多只知攻城略地之辈!”批曰:“洞见时弊,所言切中要害。大才之胚!”
他的【强军根基策】也写得相当扎实,提出的“鼓励军属垦荒,减免赋税”、“改革漕运,与民分利”等方案,既考虑了军事需求,也顾及了民生,显示出良好的平衡感。虽然【临阵机变策】写得中规中矩,缺乏刘苍邪那样的灵光一闪,但综合来看,其表现已远超同龄人,甚至盖过许多老将。魏征亦批道:“沉稳干练,见识超卓,假以时日,必为栋梁。其父之事,或可借此考量。”
而最令人意外,乃至让高鉴拍案叫绝的,是周石匠的答卷。这位平日里在识字学堂中沉默寡言、专注于教习蒙童认字的石匠,竟然只答了【军械革新策】一题。
他的卷面上,用炭笔勾勒出一架结构精巧的足踏高腿桌式砣机的草图。旁边附有详细的说明:此物灵感源于玉器加工中的砣机,他将其改良,以坚木为架,铸铁为轴,利用脚踏板通过连杆带动水平砣盘高速旋转。砣盘可根据需要镶嵌不同粗细、硬度的磨石。
他阐述其用途并非直接杀敌,而在于革新石材加工工艺。以往打造投石机所需的石弹,全靠匠人手工敲凿,效率低下,且形状不规整,严重影响射程与精度。而使用此砣机,可对开采出的粗石进行快速、精准的打磨,制作出形状规整、表面光滑、重量均匀的标准化石弹。他断言,此法可极大提升石弹的飞行稳定性、射程与最终打击效果,并能数倍提高石弹的制备效率。
若非看到这份答卷,高鉴几乎要将这位自高鸡泊时期便跟随他、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遗忘了。周石匠用这份超越时代的、极具实用价值的“答卷”,无声地告诉高鉴,他并非只是一个识字的教书先生,他身怀被尘掩的瑰宝——精湛的匠艺与卓越的工程创新能力。
高鉴手持这份答卷,久久不语,心中感慨万千。他看向魏征,指着那精巧的草图,语气中充满了惊叹与自省:“玄成,看到了吗?若非此卷,我几乎忘了军中尚有此等大才!终日思虑招揽谋士武将,却险些让明珠蒙尘于自家营中!真是不可小觑任何一人啊!”
魏征亦是动容,肃然道:“主公所言极是。周匠人此策,看似工匠小技,实则有提升三军战力之奇效!千军易得,一匠难求。此等人才,正当其用!”
高鉴重重点头,心中已然明了。周石匠,这位默默无闻的老人,凭借其巧思与实干,为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他将不再是单纯的识字夫子,而应执掌军工匠作,成为高鉴集团中不可或缺的技术核心。这次阅卷,不仅选拔了将才,更发掘了一位国之工师,其意义,或许远比多选拔出几名勇将来得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