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里,通往一号楼的连廊安静悠长。夏日的午后,阳光被厚重的玻璃过滤,失却了燥热,只剩下明晃晃的光,将廊柱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望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不疾不徐。他的手机还保持着刚刚收到那条信息的界面,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那行“无限期停工”的字,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反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安平县那个拙劣而傲慢的音乐喷泉,从破土动工到仓皇停摆,前后不过十余天。它像一个笑话,一个由王伟兄弟俩自编自导,最终却砸在自己脚上的笑话。
林望知道,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胜利。是庐州、海东那些地市书记市长们打爆的电话,是省国资委会议上关于“降本奇迹”的讨论,是省政府常务会议上各位领导的集体认可,这些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阳谋大势,轻而易举地就将安平县那点阴暗角落里的算计,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能想象出安平县那位县长,在接到某个电话后,头顶的[左右为难]瞬间变成[如释重负]的模样。
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秘书小张已经等在那里,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办公室里一如既往的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老茶的醇厚气息。省委书记赵德峰正站在巨大的地图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蓝铅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没有穿外套,只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比在会议上时要放松一些。
“书记。”林望轻声喊道。
赵德峰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用铅笔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刚开完会,就让你过来,辛苦了。”
他没有坐回自己的大班椅,而是走过来,坐在了林望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这种平等的姿态,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赵德峰亲自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林望面前的杯子续上水,热水冲入杯中,茶叶翻滚,香气四溢。
“今天常委会上,你的那个数字经济办公室,可是成了焦点了。”赵德峰放下茶壶,语气轻松,“我这个省委书记,都快成你们办公室的‘推销员’了。”
林望微微欠身:“都是书记您和省委领导们高瞻远瞩,我们办公室只是做了些具体的执行工作。”
他能看到,赵德峰头顶那枚代表着[满意]的金色标签,光芒比在会议室里时更加明亮、纯粹,旁边还伴随着一枚深邃的,名为[考量]的标签。
“执行工作做得好,才是关键。蓝图画得再漂亮,落不了地,就是一张废纸。”赵德峰摆了摆手,话锋忽然一转,像是随口闲聊,“听说,安平县那个音乐喷泉,不修了?”
林望心中一动,知道真正的谈话开始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得意,语气平淡地回应:“我也是刚听说。可能是地方的同志们想明白了,面子工程不如里子工程,把有限的财政资金,花在能真正为老百姓创造价值的刀刃上,更重要一些。”
赵德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赞许。林望的回答滴水不漏,既点明了问题本质,又把功劳推给了“地方同志的觉悟”,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轻浮。
“说得好,钱要花在刀刃上。”赵德峰点了点头,身体向后靠在沙发上,目光变得深远,“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他们只看得到钢,却找不到刀刃。甚至,有的人自己就是那块锈迹斑斑的顽铁,还总想着把别人也拖下水。”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林望身上,语气变得郑重而清晰。
“你今天在财政厅做的事情,钱世仁刚才亲自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你不是去要钱的,是去给江东送‘印钞机’的。”赵德峰的嘴角,勾起一抹罕见的,发自内心的笑意,“林望,以前我说,你是把好钢。现在看来,我的评价还不够准确。”
林望抬起头,迎上书记的目光。
只听赵德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是那块待用的钢,也不是那锋利的刀刃。你是那个能找到刀刃,并且让每一块好钢,都能用在刀刃上的,最关键的力量!”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望心中炸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表扬,而是一种近乎于“定性”的高度评价。它意味着,在省委书记的眼中,林望的角色,已经从一个单纯的执行者、一个冲锋陷阵的干将,上升到了一个能够引领方向、整合资源、推动全局的战略性人才。
林望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他站起身,郑重地说道:“书记,您的评价太高了,我……”
“坐下。”赵德峰抬手压了压,“我不是在给你戴高帽,这是省委对你这段时间工作的客观评价。你当得起。”
他看着林望重新坐下,继续说道:“云钢的数据,被人偷了。这件事,你怎么看?”
林望没有意外,他知道这点事瞒不过书记的眼睛。“我看,这是好事。”
“哦?”赵德峰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他们偷,说明他们怕了,说明他们急了。他们想用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来模仿我们,进而用低价和抹黑来摧毁我们。这恰恰证明,我们走的路,是正确的,是打到他们痛处的。”林望的思路清晰无比,“他们以为偷走了几行代码,就偷走了核心竞争力。但就像您说的,他们只看到了钢,却不知道刀刃在哪。我们真正的核心,是张大海师傅那样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是刘明那样不断学习迭代的能力,更是我们这套能让经验变成数据,让数据创造价值的机制。”
“所以,我不打算去追查,也不打算去打官司。那会浪费我们最宝贵的时间。”林望的目光明亮而锐利,“我要做的,是带着我的团队,用更快的速度,在更广的领域,创造出更多、更有价值的数据和模型。当庐州的纺织厂、宁州的煤矿都用上了我们第二代、第三代的‘工业大脑’时,他们手里那份偷来的第一代数据,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垃圾。我们要做的,不是追上小偷,而是让他连我们的背影都看不到。”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赵德峰静静地听着,他没有说话,但林望能清晰地看到,他头顶那枚[考量]的标签,正在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向一枚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的金色标签——[信任]——转化。
许久,赵德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起身,重新走回那张大班椅后。
“你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林望,“这是省委组织部刚刚形成的初步意见,你先看看。”
林望接过文件,打开。上面赫然是《关于增补林望同志为省委副秘书长、兼任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的建议方案》。
省委副秘书长!
这个职务,意味着林望将不再仅仅负责一个数字经济办公室,而是要开始协助书记协调全局,真正地进入省委的核心决策圈层。他的地位,将再次得到质的巩固和飞跃。
“这只是一个初步动议,还要走程序。”赵德峰的声音传来,“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就是要让你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数字经济这盘棋,你开局开得很好,接下来,要从全省经济社会发展的全局去落子。”
“谢谢书记的信任,我一定……”
“先别急着表态。”赵德峰打断了他,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林望,你要记住,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风险也越大。你推动的改革,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有的人,在明处给你使绊子,就像王主任他们,这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藏在暗处,盘根错节了几十年的老势力。他们轻易不会出手,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一击。”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前,输入密码,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非常薄的,已经有些泛黄的蓝色文件夹。
文件夹上没有任何标题,只有一个陈旧的火漆印章,早已模糊不清。
赵德峰将文件夹放在林望面前的茶几上,声音压低了许多。
“数字经济是阳谋,是摆在台面上的发展之道,你要大张旗鼓地去干。但有些事情,有些脓疮,只能在水面下去解决。”
他的手指,在那个蓝色的文件夹上轻轻敲了敲。
“你看看这个。”
林望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伸出手,翻开了文件夹。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报告,只有一页纸。
纸的上方,是一张剪裁下来的、颗粒感很强的黑白证件照。照片上的男人,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像个儒雅的学者。
照片下方,是这个人的基本信息。
姓名:周启明。
原职:云州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
状态:失踪。
时间:十五年前。
林望的瞳孔,在一瞬间猛地收缩。
周启明!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在他刚到云州时,听一些老人闲聊时提起过。说这是云州官场的一桩悬案,一位前途无量的市委秘书长,在一个雨夜之后,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畏罪潜逃了。
可现在,省委书记竟然把这份尘封了十五年的档案,放在了他的面前。
赵德峰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官方的结论是潜逃。但我们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看着林望,眼神深邃如海。
“这个人,是云州那潭深水里,最大的一条暗流。不把他翻出来,你下一步想在云州真正地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都会被这股暗流绊倒,甚至吞噬。”
“书记,您的意思是……”林望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德峰的目光,落回到那张黑白照片上,缓缓说道:“你的下一个职务,很快会定下来。在那之前,我需要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把这条暗流的源头,给我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