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省委大院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数字经济办公室的窗户,依旧像一枚固执的琥珀,凝固在深蓝的夜幕里。
林望的指尖悬在手机屏幕上方,没有落下。
屏幕上,省委老干部局副局长陈雅的证件照静静地显示着。一个面容温婉、眼神却透着几分疏离的中年女性。
而在林望的视野中,那张由【关系链】系统构筑的无形大网,此刻正呈现出一副让他心头剧震的图景。
从“陈雅”这个节点,一条粗壮的、近乎深红色的线条,顽固地向上延伸,牢牢地锁定了另一个名字——陈岩松。
线上标注的关系,只有两个字:【父女】。
而从“陈雅”这个节点,又向下延伸出另一条线,这条线颜色暗淡,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连接着那个失踪了十五年的名字——周启明。
线上的关系标注是:【夫妻】。
陈岩松,是周启明的岳父。
这个发现,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望脑中的迷雾,却也照亮了一片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深渊。
之前,他以为陈岩松的阻挠,是新旧执政理念的碰撞,是一场关于“虚”与“实”的路线之争。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一个在云州官场凭空蒸发的女婿,一个在省城手握巨大影响力的老岳丈。
陈老对数字经济的强烈抵触,究竟是因为他根深蒂固的保守思想,还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去搅动云州那潭封存着他家庭巨大伤痛的深水?
那条警告短信再次浮现在林望的脑海里。
“清水乡的涟漪,不该惊动云州的深潭。”
原来,这句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林望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头顶那枚【危机意识】的标签,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他明白,自己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政敌,而可能是一个被陈年伤痛包裹、为了保护某些秘密而不惜一切的父亲。
与这样的人为敌,常规的政治博弈手段,不仅无效,甚至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弹。
“老王,李悦,你们过来一下。”林望睁开眼,声音平静。
已经准备下班的王林和李悦走了过来,看到林望严肃的神情,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庐州那边,先不要有任何动作。环保督查就让他们查,一个月而已,我们等得起。”林望的决定出乎两人的意料。
“等?”王林急了,“那不是让他们看笑话吗?”
“让他们笑。”林望的目光转向地图上的宁州,“我们的主攻方向,是宏源煤矿。李悦,我要你们用最快的速度,把‘智慧矿山安全预警系统’的方案做扎实。记住,这一次,我们不谈经济效益,只谈人命关天。”
李悦重重地点头,她已经领会了林望的战略意图。
“老王,”林望看向王林,“帮我准备一份礼物。”
“礼物?”
“嗯,不用名贵。就去信访局,把过去五年,所有关于宏源煤矿安全事故的家属上访记录,复印一份。另外,再把省里这几年评选出的、所有来自宏源煤矿的劳动模范、优秀矿工的事迹材料,也整理一份。”
王林愣住了,他完全不明白林望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林望继续说道:“明天上午,发改委那个座谈会,你替我参加。记住,不要争辩,不要动气。他们提什么,你都认真记录,就说‘办公室会仔细研究陈老的指示精神’。”
“那你呢?”王林脱口而出。
林望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印着《警惕新形势下的“洋跃进”》的内参,轻轻折好。
“我去拜访一位值得尊重的老前辈。”
……
第二天上午,林望没有去省发改委,而是驱车来到了省委家属院深处,一栋僻静的二层小楼前。
这里是陈岩松的住所。
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打理得一丝不苟。没有奢华的装饰,处处透着一股老派干部的严谨与朴素。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阿姨,应该是家里的保姆。听闻林望自报家门,她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但还是客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客厅里,陈岩松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读报。他穿着一件半旧的中山装,身形清瘦,但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苍劲的松树。
看到林望,他只是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他头顶的标签清晰可见:深灰色的【不满】,以及几乎要变成黑色的【保守】。
“陈老,您好。我是省委办公厅的林望,冒昧前来,打扰您了。”林望不卑不亢,微微躬身。
“省委办公厅的林望?”陈岩松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是数字经济办公室的林主任。”
一句话,就带着审视和敲打的意味。
林望笑了笑,坦然回应:“在您这样的老领导面前,我永远是省委办公厅的一个兵。”
他将手里提着的那个普通的布袋,放在茶几上。
陈岩松瞥了一眼,没有问是什么。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保姆端来一杯热茶,茶叶在杯中沉浮,像极了此刻的氛围。
“发改委的座谈会,你不去,跑到我这个退休老头子这里来干什么?”陈岩松开门见山,语气里没有一丝客套。
“正是因为看了您的文章,深受启发,所以特地来向您请教。”林望的姿态放得很低。
“哦?”陈岩松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弧度,“我的文章,写的都是些不合时宜的老实话。你们年轻人,不是更喜欢听‘万亿蓝海’、‘千亿赛道’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新词吗?”
林望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主动打开了那个布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叠厚厚的资料。
一叠,是信访记录,纸张泛黄,字迹潦草,每一页都浸透着血泪和悲伤。
另一叠,是劳模事迹,红头文件,铅字打印,每一页都闪耀着荣誉和汗水。
“陈老,您是咱们省经济战线上的定海神针。您说的对,发展要靠实干,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任何脱离了实体经济的空谈,都是对事业的不负责任。”
林望将那两叠资料,并排推到陈岩松面前。
“所以,我们数字经济办公室的第一个‘实’,就想从这里开始。”
他的手指,点在了那叠信访记录上。
“宏源煤矿,过去五年,登记在册的安全生产事故,一百一十七起。其中,特大事故两起,死亡三十一人,重伤七十二人。这是信访局的记录,每一笔,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
陈岩松的目光,落在那叠文件上,眼神微微一凝。
林望又把手指移到旁边那叠劳模材料上。
“这也是宏源煤矿。过去五年,评选出的省级以上劳动模范,二十六位。他们常年工作在井下几百米深处,面对着瓦斯、透水的威胁,用生命为全省输送光明和热量。这是他们的事迹,每一篇,背后都是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的脊梁。”
林望的语气始终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陈老,您在文章里批评我们搞‘洋跃进’,批评我们务虚、画大饼。您批评的都对。但是,我们想用我们掌握的这些所谓‘虚’的技术,去为这些最‘实’的人,做一点最‘实’的事。”
他抬起头,迎上陈岩松审视的目光。
“我们正在设计一套‘智慧矿山安全预警系统’。它可以通过传感器,实时监测井下的瓦斯浓度、岩层压力、温度湿度的细微变化。它可以用大数据模型,去分析那些看似不相关的参数背后,可能隐藏的事故征兆。”
“我们不敢说,这套系统能百分之百杜绝事故。但是陈老,如果它能把事故率降低百分之五十,甚至百分之三十,一年能从死神手里,多抢回十条、二十条鲜活的生命,您觉得,这件事,是虚的,还是实的?”
“我们不敢保证,这个项目能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甚至在前期,它需要巨大的投入。但是,一个矿工的命,值多少钱?这个账,我们算不出来,我相信您也算不出来。”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指针,在单调地走着,滴答,滴答。
陈岩松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叠文件。一叠是黑色的悲剧,一叠是红色的荣光。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林望能看到,陈岩松头顶那枚深黑色的【保守】标签,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淡了一丝。而那枚【不满】的标签,也停止了闪烁,仿佛被什么东西镇住了。
许久,陈岩松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花里胡哨的东西,靠得住吗?”
他没有再提“浮夸”、“务虚”,而是问了“靠不靠得住”。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这意味着,他已经从根本上否定,转为了技术上的质疑。
“靠不靠得住,我们说了不算。”林望知道,自己赌对了,“所以,我们恳请您,陈老,由您来牵头,组织一个专家组。您信得过的,省里最权威的那些地质、采矿、安全生产专家,都可以请来。让他们来评估,来论证,来给我们挑毛病。如果专家组说,这东西是纸上谈兵,我们立刻就地解散,我林望向全省人民检讨。”
陈岩松抬起头,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林望,仿佛要将他看穿。
林望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东西,留下。”陈岩松终于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桌上那两叠资料,“你可以走了。”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谢谢陈老。”林望站起身,再次向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多说一个字。
就在他走到门口,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里屋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正是省委老干部局的副局长,陈雅。
她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憔??悴,眼角带着深深的疲惫。她看到林望,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慌乱】。
林望也停住了脚步,礼貌地点了点头:“陈局长。”
陈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陈岩松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和悲凉。
“小雅,把客厅那幅字,收起来吧。看着,闹心。”
林望下意识地顺着陈岩松的目光看去,只见客厅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书法作品。
那是一幅行草,笔力雄健,意态飞扬,写的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而在落款处,两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清晰地映入林望的眼帘。
——周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