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省委大院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数字经济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气氛却像被抽走了氧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欺人太甚!”李悦将一份传真件用力拍在桌上,胸口起伏不定,那张一向冷静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愤怒,“什么叫‘接到群众举报’?什么叫‘为期一个月的环保督查’?上个月省环保厅的联合测评报告还放在他们桌上,墨迹都没干透!”
那份传真来自庐州市环保局,白纸黑字,措辞严谨,官样文章的背后,却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蛮横。他们用来查封纺织分厂的理由,就像街边混混找茬时随手捡起的一块砖头,粗糙,却有效。
王林一言不发,只是闷头抽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显得愈发晦暗。他头顶上,那枚代表着[焦虑]的灰色标签,已经覆盖了所有的兴奋和喜悦,像一块湿透了的抹布。
他比李悦这些年轻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不是业务上的刁难,这是政治上的表态。庐州市环保局那位局长,是在用这种方式,向省里那位退居二线却影响力依旧的老领导,递上一份无声的投名状。
林望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他的视野中,那张由【关系链】构筑的无形大网,清晰地呈现着。从庐州市环保局局长,到省发改委某个处长,再到省经信委的一位副主任……数条脉络向上延伸,最终都汇集到了那个名为“陈岩松”的节点上。
这些关系线,有的标注着[师生],有的标注着[故旧],每一条都粗壮而稳定,闪烁着[敬重]与[信服]的光芒。陈岩松,这位值得尊重的老前辈,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他的根须,早已深深扎进了江东省经济领域的土壤里。
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出面,只需要一篇文章,一个态度,他那些遍布在各个关键部门的门生故吏,就会心领神会地动起来,用他们手中合规合法的权力,为林望的数字经济战略,设置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林望,这事……麻烦了。”王林终于掐灭了烟头,声音沙哑,“陈老这是铁了心要给我们上眼药了。庐州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恐怕咱们报上去的项目,到哪个部门都得被卡一卡。”
李悦也冷静了下来,但眉宇间的忧色更重:“那我们怎么办?去找省里领导协调吗?”
“找谁?”王林苦笑,“找周副省长?为了一个处级单位的环保督查,就去惊动一位副省长?传出去,别人只会说我们数字经济办公室无能,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陈老那边,正好坐实了我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评价。”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这确实是一个死结。对方用的是阳谋,是规则范围内的软刀子,让你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林望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走到王林身边,拿起桌上那份《警惕新形势下的“洋跃进”》,重新看了一遍。
“老王,你看,陈老这篇文章,通篇在说什么?”
“说我们好大喜功,脱离实际,搞浮夸风呗。”王林没好气地回答。
“不。”林望摇了摇头,手指在“实体经济”四个字上点了点,“他所有的论点,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他认为我们搞的数字经济,是虚的,是飘在天上的概念,是ppt上的泡沫。而他所代表的,是实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钢铁、厂房和机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林和李悦:“所以,我们跟他去争辩庐州那个厂的排污合不合规,没有意义。因为在他和他的支持者看来,我们连存在的根基都是错的。你跟一个认为‘地球是方的’人,去争论地图的画法,能有结果吗?”
王林和李悦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林望会从这个角度去解读。
“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在他设定的战场上打。”林望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像黑夜里点燃的火炬,“他认为我们是‘虚’的,那我们就去做一件最‘实’的事给他看。”
“最‘实’的事?”
“对。”林望走到那张巨大的江东省地图前,目光越过被封锁的庐州,落在了西北角的另一个城市——宁州。
“宁州,老牌煤炭基地。还有比挖煤更‘实’的实体经济吗?”林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庐州的纺织厂,我们可以先放一放。李悦,你立刻通知去宁州的小组,改变原来的调研计划。”
“怎么改?”李悦立刻拿出笔记本。
“告诉他们,不用再搞什么全面的产业摸底了。集中所有力量,就攻关一个点——全省最大,也是事故率最高的那个矿,宏源煤矿。”林望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地图上那个点,“我要他们在一周之内,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智慧矿山安全预警系统’的初步方案。不是为了提高效率,也不是为了降低成本,我们这次的目标只有一个——安全!”
“安全?”王林有些不解。
“对,就是安全!”林望的语气斩钉截铁,“陈老可以说我们的经济效益是吹出来的,可以说我们的商业模式是虚的。但他能说,矿工的命,是虚的吗?”
“他能否定我们为庐州纺织厂一年省下一个亿的利润,但他能否定我们为宏源煤矿一年减少哪怕一次安全事故的价值吗?在人命面前,任何关于‘虚’与‘实’的争论,都苍白无力!”
王林和李悦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他们头顶的[困惑]和[焦虑],瞬间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陈岩松站在道德和经验的高地上,用“稳健”和“务实”的大旗,对林望进行降维打击。而林望,却根本不接招,他直接跳出了经济范畴的辩论,一杆子插到了“生命安全”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绝对正确的制高点上!
“我明白了!”王林一拍大腿,“他打他的,我打我的!他用笔杆子造势,我们就用人命关天的大事来破局!高,实在是高!”
“这还不够。”林望的表情依旧冷静,“釜底抽薪,向来都是双向的。”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同事探进头来,神色古怪地递过来一份刚刚收到的会议通知。
“林主任,省发改委产业协调处发来的,请您明天上午九点,过去参加一个‘关于优化调整省级重点项目申报标准的座谈会’。”
王林拿过通知一看,脸色顿时又沉了下去。
通知附件里,是座谈会的讨论草案。草案中,赫然增加了几条新的“建议标准”:
“……建议对申报项目所采用的核心技术,增设‘五年以上国内成熟应用案例’的前置条件……”
“……建议将‘项目一年内实现盈利的能力’,作为重要评分权重……”
“……建议对投资回报周期超过三年的新兴产业项目,采取更为审慎的‘一事一议’原则,并由专家组进行二次风险评估……”
每一条,都写得冠冕堂皇,充满了“为国有资产负责”的严谨精神。但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刀刀都切在数字经济这种需要高投入、长周期、不断试错的新兴产业的要害上。
“他妈的,组合拳!”王林低声骂了一句。
舆论上抹黑,行政上设卡,现在,连最关键的政策标准,都要开始动手脚了。这是要从根子上,彻底堵死数字经济向上发展的通道。
“座谈会,是好事啊。”林望接过那份通知,脸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正好,我也有一些关于‘优化调整’的建议,想跟各位老前辈们,好好聊一聊。”
他转头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林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那份关于宏源煤矿的资料,目光却落在了桌角那个一直被他忽略的蓝色文件夹上。
周启明。
云州。
那个神秘的警告短信。
还有,这位突然发难,看似毫无破绽的陈岩松陈老。
他隐隐觉得,这几件事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察觉的联系。
他将那份泛黄的档案,重新拉到灯下,翻开。周启明那张儒雅的黑白照片,静静地躺在纸页上。
林望的目光,从周启明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档案下方那一行小字上。
家庭关系:妻,陈雅。女,周晓。
陈雅?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林望打开了省委内部的通讯录系统,输入了“陈雅”两个字。
搜索结果跳了出来,只有一条。
姓名:陈雅。
单位:省委老干部局。
职务:副局长。
林望看着这个结果,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当他习惯性地在脑海中激活【关系链】系统,试图查看这位陈雅副局长的人际网络时,一副让他始料未及的图景,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图谱中,代表着“陈雅”的那个节点,向上延伸出一条极其粗壮、颜色深红的线条,稳稳地连接着另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正是陈岩松。
而那条线上标注着的关系,不是[上下级],不是[师生],也不是[故旧]。
是两个字——[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