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桌不高,漆面斑驳,烫出了几个深色的杯底印。几大盘菜挤在中央:油汪汪的小鸡炖蘑菇、酸菜粉条汆白肉、金黄的炒笨鸡蛋、还有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粗瓷碗里盛着颗粒分明的米饭,冒着滚滚热气。
孟芝不停地给李沐言夹菜,粉条堆得他碗里像座小山。“吃,多吃点!你们在燕京吃不着这味儿。”她眼神热切,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和那件价格不菲但款式低调的羊绒衫上打了个转。
刘岩话不多,闷头喝了一盅散装白酒,辣得他眯起眼,皱纹更深地挤在一起。他拿起那双崭新的德国刨皮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钢刃,又放下,拿起旧筷子,给李沐言夹了只炖得烂糊的鸡腿。
“叔,我自己来。”李沐言忙用双手虚托着碗去接。动作间,衬衫袖口微微上缩,露出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和底下一点医用胶布的边缘。
刘子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母亲的眼尖,她怕看见那胶布,更怕看见父亲沉默背后的忧虑。
饭吃得有些沉默,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窗外,邻居家的狗叫了两声,更衬得屋里空气凝滞。
终于,刘岩放下了筷子,酒杯也墩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响。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李沐言脸上,那是一种被黄土和岁月打磨过的锐利。
“小李啊。”他开口,带着浓重的乡音,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们是庄稼人,不会说那些弯弯绕。子怡这丫头,心眼实,认死理,说什么就是喜欢你。”
孟芝悄悄在桌下掐了他一把,被他用眼神止住。
“她打电话回来,都只说好。网咖生意好,公司也好,吃得好,睡得好。什么都好。”刘岩盯着李沐言,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真假,“可当爹妈的,不是傻子。上次去林榆那次,我就知道你有其他女朋友,应该不止一个。”
刘子怡猛地抬头,脸色煞白。李沐言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发抖的手。
“俺不知道你们将在定居哪里,或者燕京,城里是啥规矩我也不想知道。”刘岩的声音粗粝,却像钝刀子割肉,“俺就知道,俺闺女不能受委屈。她娘跟俺熬了一辈子,没穿过金没戴过银,可没掉过一滴冤枉泪。”
他深吸一口烟:“她说…她认了,愿意跟那个张姑娘…一起跟你。”这话说得艰难,像咽下带刺的果子,“俺跟她娘,拗不过她,哭了几天,也没法子。”
孟芝别过脸,用围裙角飞快地擦了下眼睛。
“但是!”刘岩语气陡然加重,手指关节敲在桌面上,“李沐言,你听好了。俺闺女不是图你钱,俺老刘家虽然是庄稼人,但有骨气!她要是图钱,早年那个包工头开小轿车来提亲,俺就答应了!”
李沐言坐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叔,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刘岩忽然有些激动,脖子涨红了,“你知不知道她为啥同意?他是为了你,她怕你难做!她知道那个姑娘也是真心喜欢你,怕那个姓张的姑娘也受伤!她才同意的,把自己委屈成这样,就为了让你周全!你知道吗?!”
这话像记重锤,砸得李沐言心脏紧缩。他猛地看向刘子怡,她死死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进饭碗里。他从未听她说过这些,她只说是和张舒窈脾气相投,心甘情愿。原来这“心甘情愿”里,藏着如此沉重的牺牲。
“爸!别说了!”刘子怡带着哭腔喊道。
“要说!”孟芝忽然转回头,眼睛通红,却透着股豁出去的泼辣,“沐言,婶儿知道你以后会出戏,但是我们不图你大富大贵。但婶儿就问你一句,”她手指发抖地指着李沐言,“你能不能保证,无论到啥时候,都把她放在心尖上疼?不让人欺负她?不让她再半夜偷着哭?”
粗糙的质问,没有任何修辞,却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有力量。屋里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李沐言缓缓站起身。他走到炕沿边,对着二老,深深地鞠了一躬,停留了足足三秒。抬起头时,眼眶也是红的。
“叔,婶儿。”他的声音有些哑,却字字清晰,砸在地上能出声,“我李沐言,没什么大本事。就是运气好,无论什么是刘子怡都是老大。”
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勇气:“有些事,我现在没法说透。但我能拿命起誓:子怡跟着我,吃穿用度我不会短她一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敬她,爱她,她是我李沐言的命。有我在一天,天上掉下来的刀子,我先挡!地底下冒出来的冷箭,我先挨!”
他的目光转向泪眼婆娑的刘子怡,声音温柔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委屈她的事,一次都不会再有。她的眼泪,比我的血还金贵。”
他拿起炕桌上那瓶最便宜的散装白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盅,举过头顶:“这话,天地可鉴。往后我李沐言要是有一丝对不起刘子怡,叫我天打雷劈,叫我倾家荡产,叫我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说完,一仰头,将那盅辛辣的液体灌了下去。酒精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
“你…你这孩子!”孟芝慌了,赶紧给他拍背递水。
刘岩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不容错辨的痛楚与真诚,那不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能装出来的。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吐出了半生的担忧和无奈。
他拿起酒瓶,也给自己的杯子满上,却没喝,只是推到了李沐言面前。
“记住你今儿说的话。”他的声音疲惫,却透出一丝如释重负,“我们夫妻俩也老了,护不了她多久,往后…她就交给你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庄稼人的应允,有时候就是这样沉默如山。
刘子怡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失声痛哭。但那哭声里,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宣泄。
李沐言捂着灼痛的胃部,感受着那廉价白酒带来的晕眩和滚烫,却觉得心里某块一直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爸妈,沐言在燕京给你们买了一栋别墅,也在我们住的小区内,你们也年纪大了,要不现在就搬过去吧。”刘子怡望着父母。
“孩子,我和你爸在这住的挺好,就不去了。”孟芝抚摸女儿的长发。
“可是,都买完了啊”刘子怡撅起小嘴撒娇道。
刘父说道“我们现在还能动,再过几年你们有孩子我和你妈就过去,帮你带孩子。”
刘子怡听后脸颊绯红,目光看向远方,想起前世的两个女儿……
窗外的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屋里点起了暖黄的灯泡。光线昏暗,却将一家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模糊而温暖地交融在一起。
孟芝重新拿起筷子,声音还带着鼻音,却轻快了许多:“吃菜吃菜,都凉了!沐言,尝尝这蘑菇,你叔早上刚去后山采的…”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活络起来。粗瓷碗碰撞出温暖的声响,叮嘱声、咀嚼声、偶尔的低语声,交织成最平凡却最珍贵的乐章。
在这间弥漫着饭菜香气和泥土味道的简陋农舍里,一场没有鲜花戒指,却重于泰山的订婚仪式,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