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着厢房屯的屋顶和树梢。刘子怡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带着柴火和露水的味道。她换下了昨日的针织裙,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马尾辫利落地束在脑后,倒真像是要回乡探亲的模样。
李沐言跟在她身后,也换了身轻便的冲锋衣裤,脚上是刘岩找出来的半旧胶鞋,大小竟意外合适。他腹部的伤经过一夜热炕的熨帖,酸痛减轻了不少,只是那杯廉价白酒的后劲,还在他太阳穴隐隐跳动。
“带你去看看我当年称王称霸的地方。”刘子怡回头冲他笑,眼角弯起细碎的纹路,是昨夜哭过的痕迹,却也被一种释然的明亮取代。
他们没开车,沿着村间土路慢慢走。路边的野草挂着露珠,打湿了裤脚。有早起下地的乡邻扛着锄头经过,好奇地打量这对衣着体面却步行遛弯的“城里人”,刘子怡便大大方方地用方言打招呼:“三叔,下地啊?”“五婶,豆角苗出得咋样?”
那熟稔的亲昵,是李沐言在燕京那个雷厉风风的刘总身上从未见过的。
拐过几个弯,一片矮墙围着的院子出现在眼前。红砖墙皮剥落得厉害,铁门锈蚀了大半,歪歪扭扭地挂着块木牌:“靠山屯小学”。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排低矮的平房,窗户玻璃碎了几块,用木板钉着。
“放假了,也没几个学生了。”刘子怡推开虚掩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都去镇上中心小学了。”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最东头那间教室,扒着破了的窗户纸往里看:“喏,我就在这间。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没挪窝。”她指着墙角一个瘸腿的课桌,“那就是我的宝座,冬天漏风,冻得手都握不住笔。”
李沐言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仿佛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小脸冻得通红的小女孩,正哈着气努力写字。他想象着她那时的模样,心里软成一片。
教室门口有棵老槐树,树干粗粝。刘子怡跑过去,踮起脚在密密麻麻的刻痕里寻找:“找到了!你看!”树皮上,歪歪扭扭地刻着“LZY”——她名字的缩写。“六年级毕业时刻的,那会儿觉得可了不起了,要留下点印记。”
她的指尖抚过那稚嫩的笔画,眼神有些飘远。李沐言默默拿出那台索尼相机,对着那刻痕和她的侧脸,按下了快门。
“那时候就想,一定要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
离开小学,他们沿着一条干涸的河沟往坡上走。刘子怡变得活跃起来,指指点点:“看那块大石头!我小时候常在这上面写作业,视野好!”“那边那片林子,我们偷过李老歪家的甜杆,被撵得满山跑!”“还有这沟,夏天发大水时,我背着我妹妹过去上学…”
她的声音雀跃,那些困苦的岁月,在回忆的滤镜下,竟也带上了瑰丽的色彩。李沐言跟在她身后,安静地听着,试图将眼前这个成熟女子的身影,与那个在山野间奔跑的野丫头重叠起来。
中学在五里地外的团结乡上。几栋二层小楼比小学气派些,但操场依旧坑洼,国旗杆也生了锈。因为是假期,校门紧锁。
刘子怡却不气馁,带着他绕到学校后墙。那里有一段矮墙,墙头砖块松动,显然是被历代学生“光顾”过的捷径。
“就这!”她眼睛一亮,拍了拍墙砖,“当年晚自习偷跑出来买冰棍,就从这儿翻!”她说着,竟真助跑两步,手脚并用地往上攀。
“你慢点!”李沐言心惊肉跳,生怕她摔着,也怕她扯到旧伤。
刘子怡却利落地骑上了墙头,得意地冲他伸出手:“上来呀!李总,不会不敢吧?”
阳光勾勒出她带笑的眉眼,发丝飞扬,竟有几分少女的狡黠与张扬。李沐言失笑,抓住她的手,借力也翻了上去。墙不高,但坐在上面,视野顿时开阔,能将整个简陋的校园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
“那时候,就老坐在这儿发呆。”刘子怡晃荡着腿,指着远处山隘口,“想着山那边是啥样。想着能不能有一天,不用再担心学费,能让爸妈过上好日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那些沉重的现实悄然漫回眼底。李沐言握住她的手,无声地收紧。
“有一次摸底考砸了,不敢回家,就在这儿坐到天黑。”她笑了笑,有点涩,“后来我妈举着手电筒找来,没骂我,就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还烫手呢。”
她顿了顿,转头看他,目光清亮:“李沐言,你知道吗?那天晚上的星星,特别亮。我就想,不管多难,我得往前走。就像我妈说的,庄稼人不怕土埋半截,就怕自己先泄了气。”
风掠过墙头,吹起她的发梢。李沐言凝视着她,仿佛看到了那份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最坚韧的力量。正是这份力量,支撑着她从前世的困顿走到今生,支撑着她在他重伤时扛起公司,支撑着她咽下委屈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
他忽然明白,她带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将她生命的根脉,毫无保留地剖给他看。
“子怡。”他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以后我们的孩子,也得带回来看看。看看他妈妈当年多么了不起。”
刘子怡的脸一下子红了,捶了他一下:“谁要跟你生孩子!”眼神却柔软得像要化开。
他们在墙头坐了很久,直到日头升高,晒得人暖洋洋的。她指给他看自己当年的教室窗口,吐槽那个总爱拖堂的语文老师,回忆运动会时摔过的跤…
回去的路上,经过村头那片苞米地。几个半大孩子正在田埂上疯跑,嘻嘻哈哈,浑身是土。
刘子怡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他们,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小时候也怨过。”她轻声说,像在诉说一个秘密,“怨为啥别人家孩子能穿新衣服,我只能捡亲戚旧的。怨为啥放学了不能玩,得赶紧回家喂猪。”
她踢开脚边一颗石子:“但后来想想,要不是吃过这些苦,可能我也没那股劲儿非要闯出去。可能就像村里大多数姑娘一样,早早嫁人,生孩子,围着锅台转一辈子。”
她抬起头,看向李沐言,目光里有种透彻的平静:“所以,我不后悔。那些好的坏的,都是我。而现在…”她顿了顿,握住他的手,“我有了你,有了舒窈,有了想拼命守护的事业和家。值了。”
阳光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身后的田野辽阔无垠。李沐言心中涨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疼惜,是敬佩,是汹涌的爱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在她还沾着泥土清香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而温柔的吻。
故地重游,寻的是她来时的路,印证的,却是他们共同奔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