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挟着黑土地的腥甜气息,穿过英城老城区歪斜的巷弄。奔驰车停在黄土坑平房巷口,再也进不去了。李沐言拎着大包小包,和刘子怡一前一后,踏着青石板路往里走。与厢房屯的旷野不同,这里的空气沉淀着几十年煤灰、油烟和人间烟火混杂的味道。
巷子窄而深,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墙根生着深绿的苔藓。晾衣绳横七竖八地挂着各家各户的衣物,偶尔有自行车铃叮当作响地挤过。刘子怡小心地避开地上积水的小坑,目光却被窗台上蔫头耷脑的盆花、门洞里打盹的老猫所吸引。
“就这儿。”李沐言在一扇褪色的朱漆铁门前停步。门楣低矮,贴着残破的福字,铜环锈迹斑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才抬手叩响了门环。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奶,是我!沐言!”李沐言提高嗓音应道。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位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出现在门口,系着干净的蓝布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正是奶奶吴春兰。她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脸上瞬间绽开菊花般的笑容:“哎哟!我的大孙子!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目光随即落到他身后的刘子怡身上,带着慈和的好奇,“这是…”
“奶奶,这是子怡,你不记得了吗,上一次在燕京还见过。”李沐言侧身,将刘子怡轻轻往前带了带。
“奶奶好。”刘子怡忙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笑,将手里一直小心捧着的点心盒子递过去,“听沐言说您爱吃老式核桃酥,正好路过就买了点。”
“哎呀,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快进屋,屋里头乱…”吴春兰嘴上客气着,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接过点心,热情地拉着刘子怡的手腕就往里让。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整齐。左边一小畦韭菜绿油油的,右边葡萄架刚抽出嫩叶,下面摆着几张小板凳。正房的门帘一挑,爷爷李笑时走了出来,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份报纸。他身形清瘦,背却挺得笔直,有种老退伍军人的硬朗。
“爷。”
“嗯,回来了。”李笑时点点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李沐言,在他略显清瘦的脸上停顿了一秒,又落到刘子怡身上,审视的意味比刘岩更甚,却不动声色,“进屋坐吧。”
屋里光线有些暗,家具都是老式的,漆面斑驳,却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泛黄的奖状和黑白全家福,五斗柜上摆着几个搪瓷缸子,印着“先进生产者”的红字。
吴春兰忙不迭地倒茶,拿出瓜子花生,又把刘子怡带来的核桃酥打开,硬塞给她一块:“闺女,尝尝,还热乎呢!”
李沐言把带来的礼物一一拿出来:给爷爷的护膝和一对健身球,给奶奶的羊毛护腰和新款收音机。“这能收好多台,戏曲频道特别清楚。”他耐心地教奶奶调台。
李笑时拿起健身球,在手里转了两下,咕噜噜的响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身子骨还行,用不着这些。”他放下球,看向李沐言,“你爸前段日子打电话来,说你年前出了趟车祸?所以没回来过年。”
气氛微凝。刘子怡的心提了一下。
“嗯,一点小意外,早好了。”李沐言轻描淡写,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仿佛这样就能掩盖掉衣服底下的伤痕。
“好了?”李笑时哼了一声,“脸色还白着呢!做事毛毛躁躁,跟你爹一个样!当年他开拖拉机都能翻沟里去!”
吴春兰赶紧打圆场:“死老头子,孩子回来就说这些!沐言啊,别听他的,快来帮奶奶尝尝这豆馅,中午咱们包豆包!”
李沐言如蒙大赦,拉着刘子怡钻进厨房。厨房更小,灶台烧着煤,炖着一锅酸菜,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吴春兰利落地和面、擀皮,一边跟刘子怡唠家常:“沐言小时候啊,就馋我这豆包,一回能吃五六个!有一年过年,偷吃刚出锅的,烫得直跳脚也不舍得吐…”
刘子怡听着,抿嘴笑起来,自然地接过老人手里的盆帮着和面。她动作不算熟练,却看得出是做惯家务的。吴春兰看着,眼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赞许。
李沐言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幕。阳光透过小窗,照在奶奶银白的发丝和子怡专注的侧脸上,灶火映得两人脸颊红扑扑的。一种平淡而温暖的幸福感,细细密密地包裹上来,熨帖着他在商场上被磨砺得有些冷硬的心肠。
吃饭就在厨房的小桌上。黄米面豆包暄软香甜,酸菜炖排骨酸爽开胃,还有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简单的饭菜,却吃得人额头冒汗。
李笑时吃饭不说话,这是老规矩。吃完,他放下筷子,漱了口,才看向李沐言:“你爸说,你在燕京搞出名堂了。挣多少钱是其次,要紧的是走正道,不能忘本。”
“我知道,爷。”
“你知道个屁!”老爷子眼一瞪,“有钱了,更得夹着尾巴做人!别学那些歪门邪道,欺负老实人!咱们老李家,祖祖辈辈没出过孬种!”
“哎哟,你又来了!”吴春兰嗔怪道。
“爷,您放心。”李沐言放下碗,神情郑重,“钱是挣了些,但每一分都干干净净。我做的生意,能让老百姓得点实惠,能给咱们这地方争点光。”
李笑时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似乎要穿透皮肉,直看到骨子里去。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从身后摸出个磨得光滑的木盒子,推到李沐言面前。
“打开。”
李沐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已经有些发暗的军功章,和一把用油纸包着的、锈迹斑斑的土枪子弹壳。
“这枚章,是打锦州时得的。这子弹壳,是从我腿里取出来的。”李笑时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活下来,是运气。活成个人样,是本分。拿去吧,搁你办公室里。哪天要是飘了,忘了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就看看这个。”
李沐言只觉得那木盒子沉甸甸的,压得他手心发烫。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紧紧攥住:“谢谢爷,我记住了。”
“爷爷,我再燕京给你们买了一套别墅,你们和我一起回燕京吧。”李沐言说道。
“一天天静乱花钱,我和你奶奶舍不得这些老街坊邻居啊,以后再说吧。”爷爷面带微小的说着,心里在想:这孙子真的出息了,没白疼。
爷爷奶奶面颊流下一行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