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藤峡平叛后的俘虏队伍里,十四岁的汪直混在人群中,瘦得像根枯木,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本是当地小土司的家奴,土司作乱时被裹挟,城破后成了俘虏。
因年纪小、手脚利落,没被发配边疆,反而被选入宫中,分到了昭德宫。这里是刚丧子的万贵妃居所。
彼时的昭德宫,还浸在丧子之痛里。帘幕低垂,香烛是安神的冷香,却压不住满殿的沉寂。
万贞儿终日靠在软榻上,要么对着空荡荡的婴儿摇篮发呆,要么捧着孩子穿过的小襁褓落泪。
宫女太监们大气不敢出,连走路都要踮着脚,汪直被分到殿外洒扫。
初见这位传说中宠冠后宫的贵妃时,她正对着摇篮喃喃自语,眼角的泪痕没干,全然没了传闻中的凌厉。
汪直没像其他小内使那样畏缩,他发现万贞儿总在深夜难眠,便悄悄打听了安神的法子。
每日寅时便起身,用小火慢慢熬煮酸枣仁汤,盛在白瓷小碗里,放在殿外的案上。
“这汤是谁熬的?”软榻上的万贞儿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丧子后的沙哑,没抬头看他。
汪直躬身回话,声音平稳得不像个少年:“回贵妃娘娘,是奴才。听宫人说娘娘夜里难眠,这汤能安神。”
万贞儿终于抬眼,瞥见他额角的薄汗,又看向那碗汤:“你倒有心。叫什么名字?”
“奴才汪直,刚从大藤峡来。”
“大藤峡?”万贞儿指尖摩挲着榻边的小襁褓,“那地方乱得很,你怎么活下来的?”
“土司苛税,奴才没活路,被裹进乱里。”汪直没添半个字的委屈。
“幸得陈大人平叛,奴才才进宫当差,有了口饭吃。”
万贞儿沉默片刻,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往后这汤,你每日送来。”
几日后,宫女收拾婴儿遗物,不小心碰掉了床头的平安锁。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倒在地:“娘娘饶命!”
万贞儿身子一僵,眼圈瞬间红了。汪直恰好进来换茶,见状没说话,只蹲下身,用干净的锦帕细细裹好平安锁。
轻轻放回原处,动作轻得没发出一点声响。
“你倒不怕?”万贞儿看着他。
“奴才知道这是娘娘的念想,该好好护着。”汪直垂着头,“奴才没别的本事,只能让娘娘眼不见心不烦。”
这话戳中了万贞儿的心。她叹了口气:“起来吧,往后这些物件,让他来收拾。”
又过了些日子,万贞儿喝着汤,忽然皱眉:“今日这汤,怎么咸了?”
一旁的宫女脸色骤变,正要辩解,汪直上前一步:
“回娘娘,是奴才换了茶盏,误拿了盐罐,与姐姐无关。”他拿起汤碗,“奴才这就去重新熬一碗。”
待他换了新汤回来,万贞儿屏退了所有人,轻声问:“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认?”
“宫里的事,争对错没用。”汪直躬身道,“娘娘舒心,比什么都强。奴才身份低微,担些过错不算什么。”
万贞儿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是丧子后第一次真心笑:“你这孩子,倒比宫里这些老人还通透。”
当晚朱见深来昭德宫,万贞儿靠在他怀里,轻声说:
“陛下,宫里头那个叫汪直的内使,倒是个好的。做事稳妥,嘴严手稳,还懂得顾着人。”
朱见深捏了捏她的手,满眼宠溺:“你觉得好,便让他多伺候你。往后谁也不许欺负他,有朕给你撑腰。”
汪直在外间听着,没露半分神色,只悄悄将帝妃的茶续热。
昭德宫的烛火映着他的影子,没人知道,这几句寻常的夸赞,已为他铺好了日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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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州府衙前的告示栏前,挤得水泄不通。刚张贴的黄纸告示上,朱砂笔写得明明白白:
“西南新定,凡中原无地之民、荆襄流民,愿徙者皆给地百亩,官给牛种,免赋三年;”
“本地流民归乡者,原垦山地仍归己有,地契由浔州卫加盖官印为凭。”
“真给百亩地?”河南来的王二挤在前头,指着告示转头问身旁的同乡。
“咱在老家,一家五口才分十亩薄田,这西南真能有这好事?”
负责宣讲的吏员嗓门洪亮:“陈尚书奏请陛下准的,还能有假!”
“西南土司苛政已除,新开荒地万亩,就等你们来种!朝廷还派了农师,教种玉米、番薯,产量比麦子高多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荆襄来的老周拽了拽背上的包袱,眼里亮起来:
“俺们在山里躲了好几年,就想有块安稳地。这告示说免赋三年,还给牛种,不比颠沛流离强?”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妇人接话,“听说陈大人杀了贪横的土司,又断了大藤峡的乱,这儿现在太平得很。”
“我男人昨儿去城外看了,那地黑黝黝的,一踩都冒油!”
没过几日,浔州城外的官道上就热闹起来。挑着担子的农户、推着独轮车的流民,络绎不绝地往西南去。
王二带着妻儿,手里攥着官府发的路引,走得浑身是劲:
“孩儿娘,等咱种出了玉米,就盖三间瓦房,再给娃娶个媳妇!”
妻子抱着熟睡的孩子,笑中带泪:
“多亏了朝廷的新政,咱也能有自己的地了。往后再也不用看地主的脸色,不用逃荒要饭了。”
走到半路,遇上一队送粮的官军。领头的校尉递过来两袋干粮:
“陈尚书吩咐的,凡徙民路过,都给些口粮。到了地头,自有乡吏接应你们分地。”
老周接过干粮,对着官军拱手:“替俺们谢过陈尚书!俺们一定好好种地,不辜负这份恩典。”
数月后,大藤峡周边的山村里,已是炊烟袅袅。
王二领着妻儿在地里种玉米,远处的瑶民正教中原迁来的农户辨识草药。
田埂上,乡吏拿着地契挨家挨户核对:“王二家百亩地,在东坡;老周家的,靠河边,浇水方便。”
王二接过盖着红印的地契,小心翼翼揣进怀里,转头对妻子说:
“你看,这地真是咱的了。往后好好干,日子定能红火起来。”
夕阳下,新开的荒田里,各族百姓一起劳作,笑语伴着田埂上的蛙鸣,成了西南大地上最鲜活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