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负责看管的士兵将营区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见吴福根的踪迹。领头的队长擦着额头的汗,硬着头皮向徐少将汇报:“少将,到处都找遍了,没见着吴福根……”
徐少将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里的水溅出半盏,脸色铁青如铁:“废物!连个刑徒兵都看不住!”他手指重重敲击着桌面,指节泛白,“你们那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就在这时,一道平静的身影缓步走到案前。来人身形清瘦,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去找孟浩组的陈雷,他手里该有线索。我听见,他正拿这事要挟犯事者,双方已谈妥条件。”顿了顿,他补充道,“寻常问怕是问不出实话,得上点手段。”
徐少将闻言更是怒火中烧,又是一掌拍在桌上,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胆大包天!竟敢暗中勾结!”
来人却像没听见这怒喝,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里。
徐少将胸口剧烈起伏,正待唤人去提陈雷,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警报——“呜——呜——”
城外巡逻士兵正在巡视。一名士兵突然顿住脚步,靴尖踢了踢松散的沙,下方露出片暗沉的颜色。他眉头一皱,立刻招呼来同行的管事领队。
为首的领队抽出腰间大刀,轻轻拨开表层浮沙——底下是片深褐,像被揉进沙里的锈。他声音没半点温度:“是血。”
旁边一人抬脚碾了碾,更多褐色砂砾暴露出来。他啧啧两声,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惊惶,反倒带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量可真不少。”
“叫几个人来,”先前的领队用刀背敲了敲地面,“挖开看看,尸体是不是在下头。”
身边的士兵刚要应声领命,城里突然尖锐地炸响——“呜——呜——”
警报声像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心上,像一柄淬了冰的锥子,划破刚跃出地平线的晨曦。
几人对视一眼,谁都没再看那摊血迹,拔腿就往城内跑。
不远处的训练场上,孙欧正勾着刘阳的脖子笑闹,刘勇还在念叨着刚才陈雷说的“戏码”。刺耳的警报骤然划破晨空,众人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面面相觑。
“啥动静?”刘勇一脸茫然,“跟杀猪似的,怪刺耳。”
“这是警报!”刘阳脸色骤变,猛地甩开孙欧的胳膊,声音都劈了调,“是敌军来犯的警报!”他一边吼一边推搡着身边的人,“快走!回城备战!敌人要打过来了!”
队伍瞬间乱成一团,刚才的嬉笑声荡然无存,众人赶忙拿上自己的盾牌、大刀,仓皇抬脚朝着城门的方向涌去。
秋灵咬着牙跟上众人,身上的伤被动作牵扯得隐隐作痛,额角已沁出细汗。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孟浩大步流星地奔来。他身穿跟众人同款的铁甲,只是肩膀和腿上多了几块厚实的护铁,手里握着同款的盾牌和大刀,脸上带着急色,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濡湿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孟浩的声音因急促的喘息有些发颤,“快,跟我走,敌军离城门不远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往城门方向疾冲,反手挥了挥:“跟上!快!”
众人不敢耽搁,连忙加快脚步紧随其后。穿过喧闹的营地,远远便听见城墙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咚咚咚”的节奏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一下比一下急促。夹杂在鼓声里的,是各级将领粗声的嘶吼——“弓弩手就位!”“搬滚石!快!”“后勤营把箭簇送上来!”
城门口更是乱成一团,披甲的士兵扛着兵器往城墙上冲,后勤兵推着堆满箭囊、刀盾的推车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有人撞在一起,伴随着几句粗口又匆匆分开。秋灵被这股肃杀又混乱的气息裹着,心跳得更快了,下意识地往吴四狗身边靠了靠,指尖触到他紧绷的胳膊,才稍稍定了定神。
孟浩带着他们穿过人潮,在瓮城内侧的一片空地上停下,这里已聚集了不少士兵。“列队!”孟浩扯着嗓子大喊,“快!按给你们安排的方阵阵型站好!”
大家慌忙调整站位,你推我挤间,总算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的小方阵。旁边其他队伍也在各自头儿的呵斥下整顿队形,空地上满是“快点!”“你站错位置了!”的呼喊,混着兵器碰撞的脆响,乱成一锅粥。
小方阵刚刚成形,在孟浩等人的指挥下,几个小方阵慢慢靠拢,拼接成一个五百余人的大方阵——这些都是从紫云城一同来的兵,彼此间还算熟悉,却也仅此而已。
孟浩站到方阵前,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没时间演练组合了。”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大家记住我说的要领,努力配合队友。记住,方阵不散,我们才有活路!”话罢,他直接加入了队伍,站在小方阵衔接其他方阵的间隙处,像块楔子钉在那里。
其他队伍的头儿也是如此,交代清楚后,立刻归位加入了队伍。
就在这时,城墙上传来一个洪亮如钟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秋灵抬头望去,只见城墙垛口旁站着个魁梧的身影——那将领约莫四十七八岁,肩宽背厚,一身玄甲衬得身材愈发壮硕,脸上沟壑纵横,浓眉倒竖,眼神像鹰隼般锐利,下巴上的短须根根竖起,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秋灵正觉威武,心生几分仰慕,然而他一开口,秋灵只想骂娘。那将领高声训话,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说的却是浓重的北地方言,粗砺的音节砸下来,秋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一个字也没听懂。她偷眼看向吴四狗,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显然同样一头雾水。方阵里不少非北方士兵都露出茫然之色,刘勇直接张大嘴,像个二傻子一样抬头看着,眼中满是“你说啥?”的懵懂。只有那些北方出身的兵听得两眼发亮,等将领话音一落,立刻齐声大吼,声音里满是激昂的战意。
“刘阳哥,”秋灵拽了拽身边的刘阳,低声问,“大将军说什么了?”
刘阳刚跟着吼完,脸上还泛着红,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奋勇杀敌!”
“还有呢?”秋灵被他这简化版回答噎了一下,还想再问具体的作战安排,城墙上的战鼓声突然变了节奏,变得更加急促、更加响亮,像要把人的心脏震出来。紧接着,“轰隆隆”一声巨响,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露出城外黄沙漫天的沙地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敌军轮廓。
“出发!”孟浩的吼声穿透鼓声,带着决绝的力量,“跟紧我!”
五百人的方阵像一块不算规整的巨石,随着孟浩等头儿的脚步,缓缓踏出了城门。秋灵也没了办法,只能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和盾牌,压住身上的伤痛,深吸一口气,跟随队伍出城。
城门后的阴影被晨光撕开,五百人的方阵迈着不算齐整的步伐踏出城。
孟浩的声音像根绷紧的弦:“步子稳住!左列跟上!别乱了阵脚!”
秋灵握着刀柄的手心沁出冷汗,第一排的位置让她能毫无遮挡地望见前方。左边的刘阳正梗着脖子吼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随着“杀”字溅在衣襟上;右边的石涛紧抿着嘴,握着大刀的手臂肌肉贲张,喉结随着呼喊上下滚动。斜后方传来一道灼热的视线,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吴四狗——那担忧像根无形的线,缠得她后背发紧。
“保持间距!方阵别散!”孟浩的吼声里带了点急,他一边走,一边扫视队伍,“倒数第四个!你往哪挤?左移半步!”
吼声还没落地,前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掀起一阵黄沙。不是风卷的沙,是无数只脚同时踏在地上扬起的尘烟,像条黄浊的巨龙,正蜿蜒着朝这边扑来。
秋灵的呼吸猛地顿住。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没有整齐的骑兵阵列,没有统一的甲胄旌旗,只有黑压压一片步兵,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野兽,嘶吼着往前冲。
他们太高了。
秋灵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却发现最矮的敌军也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好些魁梧的汉子,她踮起脚怕也只到对方胸口。赤膊的壮汉居多,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狰狞的疤痕,有的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有的像条蜈蚣爬过肩胛,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淌,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也有人裹着破烂的皮甲,或是脏兮兮的粗布衣裳,甚至有个光头大汉只穿了条大裤衩,露出的胳膊跟秋灵的小腿一样粗。
头发更是杂乱无章。有人留着短短的板寸,头皮上隐约能看见青紫的伤痕;有人长发及肩,被风刮得像蓬枯草;还有个络腮胡男人梳着数不清的小辫子,随着奔跑的动作在肩后甩动,辫梢似乎还缠着布条。
最骇人的是他们手里的家伙。
有磨得发亮的弯刀,有锈迹斑斑的长枪,甚至有个矮胖的汉子扛着柄巨大的石锤,锤头沾着暗红的污渍。更离谱的是个赤手空拳的光头,他跑得最快,双手握拳,嘴里嗬嗬地喘着,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滴。
武器杂得像堆破铜烂铁,队伍乱得像群没头苍蝇,有人跑快了撞到前面的人,两人骂骂咧咧地推搡几下,又接着往前冲。
可他们的眼睛……
秋灵的心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那些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像饿了许久的狼看见猎物,像干柴遇上烈火,每道目光扫过来,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和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们咧着嘴笑,露出黄黑的牙齿,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仿佛前方不是殊死搏杀的战场,而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我的娘……”刘勇的吼声突然卡了壳,他瞪大了眼,喉结滚了滚,“这他娘是些啥玩意儿?”
陈雷的脸瞬间白了,握着大刀的手开始发颤:“他们……他们不怕死吗?”
秋灵没说话。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眼前只剩下那片狂奔的黑影,那些高大的身影,那些疯狂的眼睛。恐惧像藤蔓缠上心脏,让她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半拍。
“怕个屁!”孟浩的吼声炸在耳边,震得她一个激灵,“他们是人!不是鬼!一刀砍下去也会流血!稳住阵型!往他们要害上招呼!”
而后,他再次带头,带领队伍喊出震天的“杀!杀!杀!”
秋灵看向越来越近的敌军,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惧意被一层决绝覆盖。敌军来了,她等待的时刻也到了。姐姐、姐夫、爹、云伯伯……你们保重。来世,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