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卷,敌军的嘶吼像涨潮的浪,一层叠着一层压过来。那股混杂着汗臭与血腥的凶煞之气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勒住了方阵里的东、京士兵。
“娘啊……”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像一根引线点燃了溃逃的导火索。有人双腿抖得像筛糠,手里的兵器“哐当”落地;有人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咽,眼泪混着沙尘往下淌;更有甚者裤裆湿了一片,黄渍顺着裤腿往下渗,却浑然不觉。
“我不要死!”有人喊了一声,转头拔腿往城内跑。又有几个士兵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往城门方向奔去。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眨眼间方阵边缘就空了一片。
“站住!都给我站住!”孟浩的嗓子喊得嘶哑,像被砂纸磨过,“谁敢退一步,军法处置!”他拔出刀指向逃兵,可那刀锋的寒光,竟抵不过敌军逼近的阴影。逃兵们连头都不回,只顾着往城内钻,仿佛身后追的是索命的厉鬼。
秋灵站在第一排,紧握刀柄。她没有退,双眼死死锁着最前排那个赤膊的光头——那人脸上有道从眼角划到下巴的疤,正咧着嘴冲她笑,露出黄黑的牙齿。秋灵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可她偏要瞪回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拉个垫背的,得是个够格的。
斜后方的吴四狗看得心都揪紧了。秋灵那眼神,不是赴战,是赴死。他忽然想起秋灵曾对他说过的话:“吴大哥,我的人生真的已无希望。我来到边关,便是想替他承受这一劫难。我不想回去,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见到父亲、姐姐。我只想将尸骨埋葬在这边关之地,远远地逃离他们。”
“云灵海!”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胳膊,想告诉她别犯傻,你还有我。
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秋灵的军装衣领,秋灵却绷紧了脊背,没有回头,反而扯着嗓子,跟着身旁的刘阳大吼起来:“杀!杀!杀!”
吼声带着颤音,却异常响亮,像是要用这声音压下心底翻涌的恐惧。刘阳等北方兵果然稳得住,虽然方阵被逃兵冲得歪歪扭扭,可他们脚跟扎在沙里,眼里燃着战意,喉咙里的嘶吼震得人耳膜发疼。
“都给我归队!”孟浩红着眼,一把揪住个往旁边躲的士兵,将他狠狠拽回原位,“再敢动一下,老子先劈了你!”可溃散的口子越来越大,五百人的方阵眼看就要散架,一众头儿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却拦不住那些被吓破胆的兵。
就在这时,城墙上突然炸响一声暴喝,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京话:“奋勇杀敌者赏!临阵退缩者死!”
副将的声音穿透混乱,连喊了三遍。话音未落,头顶突然掠过一阵疾风——“咻咻咻!”
一片黑云般的箭雨从城墙上泼洒而下,精准地落在逃兵身后。惨叫声瞬间撕裂长空,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士兵应声倒地,箭羽从后背穿出,血色染红了黄沙。
有人中箭后还在地上抽搐,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回方阵,抱着头瑟瑟发抖;也有几个侥幸没被射中,疯了似的往城门冲,可刚跑到城门口,就被一排守在那里的铁甲士兵拦住。
“噗嗤——”刀光闪过,逃兵的头颅滚落在地,血溅在紧闭的城门上。
城门口的斩杀像一盆冰水,浇得剩下的人浑身冰凉。方阵里再没人敢动,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秋灵深吸一口气,将涌上喉咙的腥甜咽下去,握着盾牌的手缓缓松开些力道,攥紧了已退下刀鞘的大刀。盾牌还立在身前,可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冲出去。
“云灵海!”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来,猛地搂住了她的腰。力道之大,将她身体往回拉了半步。秋灵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撞进吴四狗满是焦灼的眼里。
他不知何时挤开了身后的石涛,半个身子探到她身后,脸上沾着沙尘,嘴唇都在发抖:“不许死!给我活着回去!”
秋灵一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哀求和绝望。
“你娘的!”旁边的孙欧炸了,一把揪住吴四狗的后领,将他狠狠往后拽,“滚回去!”
吴四狗被拽得一个趔趄,撞在身后的刘勇身上。刘勇“哎哟”一声,却不敢动。吴四狗挣扎着抬头,冲着秋灵的方向嘶吼:“老子不准你死!听见没有?你敢死,老子就敢把你挖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在漫天的风声与敌军的嘶吼里,却异常清晰。
秋灵的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却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在这时,敌军的前锋到了。
秋灵猛地回头,敌军的阴影已压到眼前。吴四狗那声嘶哑的警告像根断弦,在她耳边戛然而止。她看也未看身后,猛地松开沉重的盾牌,双手紧握刀柄,借着前冲的惯性,整个人像支离弦的箭,朝着最前面那个赤手空拳的大光头扑去。
“死!”她喉间挤出一声低吼,浑身力气都灌进双臂,大刀带着破风的锐响,直劈光头的胸膛。这一刀没有半分保留,她甚至已经闭上眼,等着刀刃入肉的滞涩感,等着与这凶悍的敌人一同坠入地狱。
可预想中的触感没有到来,只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当——”
像砍在烧红的精铁上,金属碰撞的余波顺着刀柄炸开,秋灵的双手瞬间麻得失去知觉,虎口“嗤”地裂开,鲜血顺着指缝淌下。她根本握不住刀,那柄陪伴她数月的大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插进黄沙里,刀柄还在嗡嗡震颤。
秋灵怔住了,瞳孔骤缩。
那光头明明赤膊上身,黑黝黝的胸膛上甚至能看见汗珠滚落,可她全力一击,竟连层皮都没划破。方才刀刃触碰到的地方,只有一片坚硬的冰凉,仿佛对方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披着比她铁甲更厚的钢甲。
怎么会?……
不等她想明白,眼前的光头突然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害怕,只有嘲笑。他甚至没看掉在地上的刀,只慢悠悠地抬起蒲扇大的拳头,朝着秋灵胸膛砸来。
秋灵只觉一股腥风扑面,想躲,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砰”的一声闷响,拳头结结实实砸在她胸前的铁甲上。
剧痛瞬间炸开。
哪怕隔着铁甲,那股蛮横的力道也像山洪般冲进体内,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秋灵忍不住张口,一口滚烫的血喷溅而出,溅在光头那张肆意笑着的脸上。她的身体像被踹飞的巨石,轰然倒飞出去。
“我草你娘,你个混……”孙欧的怒骂卡在喉咙里。他本还在为吴四狗扰乱军心而怒火中烧,眼角余光却瞥见秋灵疯了似的冲出去,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举着盾牌往前补位,嘴里怒吼着,“我草您两祖宗!你们不要命了,老子还要!”
吴四狗见秋灵弃盾挥刀的瞬间,脑子“嗡”的一声炸了。他像头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想去拉她回来。可身前的石涛早已气红了眼,见他又要添乱,反脚狠狠踹在他膝盖上:“给老子安分点!”
吴四狗膝盖一软,踉跄着跪倒在沙地上,膝盖撞得生疼,可他顾不上。他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那记重拳落在秋灵身上,看着她像断线的风筝般飞起来,喉咙里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不——!”
嘶吼声还在半空回荡,秋灵的身体已经重重砸了回来,撞在孙欧仓促举起的盾牌上。孙欧被撞得后退半步,闷哼一声,却不敢耽搁,咬牙跨过地上的秋灵,举盾迎向扑来的敌军,将缺口死死堵住。
秋灵躺在黄沙里,胸口的剧痛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眼前阵阵发黑,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那个光头的笑容——那样狰狞,那样肆意,像在嘲笑她不自量力。
原来……连拉一个敌人垫背,自己都做不到吗?
她自嘲地想,眼皮越来越沉,只想就此闭上眼,再也不用面对这残酷的一切。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她忽然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是铁甲的冰冷,却带着温热,还有些微的颤抖。
吴四狗已经疯了。他推开身边试图阻拦的队友,连滚带爬地冲到秋灵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进怀里。指尖触到她嘴角不断涌出的温热血液,看到她翻白的眼球,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连气都喘不上来。
脑海里突然闪过紫云城外秋灵的话:“真的治不好,我腹中生育的脏器都已被取出,真的是神仙也无力回天。”“爱,爱到可以为他来此赴死。我选择放弃,选择退出,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去爱。”
那时的他,听完只觉得心口发闷。原本想着战后便回故乡,娶秋灵为妻,可听到这些话,料想爹娘定不会同意他娶这样一个女子,又得知她的心已有归属,无可更改,便悄悄掐灭了那点刚冒头的念头。
可此刻,抱着怀里轻飘飘、气若游丝的人,感受着她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流逝,那些犹豫、退缩、落寞,全都像被狂风卷走的沙粒,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恐慌和心疼。
他爱她。
这个念头清晰得像刀刻一样,狠狠砸在他心上。
爱到不在乎爹娘会不会生气,爱到不在乎她能不能生育,爱到不在乎她心里曾装着谁。
他只要她活着。
“不要……不要!”吴四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嘴角的血迹,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醒醒……看着我……不准死!听见没有!”
怀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濒死的蝶。
吴四狗紧紧抱着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口,挡住漫天飞舞的黄沙和耳边厮杀的惨叫。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秋灵染血的衣襟上,滚烫而绝望。
《征人叹》
孤城风急角声哀,
白骨霜寒战未回。
铁衣冷透心如死,
烽火无情噬我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