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江东中军大营。
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帐篷的每一根纤维,与营外江水的湿气混合,凝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沉的气息。周瑜躺在榻上,几日的高热与昏沉,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深陷,颧骨凸出,肤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唯有鼻翼因艰难的呼吸而微微翕动,证明着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游息。
鲁肃、吕蒙、凌统等核心将领皆屏息守在榻前,人人脸色沉重,眼中布满了血丝。营帐内落针可闻,只有周瑜那拉风箱般艰难而断续的呼吸声,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忽然,周瑜那紧闭的眼睑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噜声。
“都督?!”鲁肃猛地俯身靠近,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期盼。
周瑜的眼皮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眸不再有往日的锐利与神采,只剩下一片浑浊与涣散,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榻前众人,最终,似乎定格在了鲁肃脸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极其微弱地翕动,声音细若游丝,鲁肃不得不将耳朵几乎贴到他的唇边。
“子……子敬……”
“肃在!都督,肃在!”鲁肃连忙应道,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外……外御强曹……内,内抚诸将……”周瑜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荆……州……慎之……慎……”
他的话语在此处戛然而止,眼神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那一直艰难维持的呼吸,也随着最后一个“之”字的尾音,彻底停了下来。
那只曾指挥千军万马、曾于赤壁江面挥斥方遒的手,无力地垂落榻边。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之后,吕蒙猛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呼:“都督——!”
这一声如同号令,凌统及帐内所有将领、亲兵,尽皆跪倒,悲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营帐。
鲁肃缓缓直起身,看着榻上那已然失去所有生机的躯体,这位敦厚长者的脸上,老泪纵横。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为周瑜合上未曾完全瞑目的双眼。
江东的擎天之柱,被誉为“江左风流美丈夫”的周郎,于此溘然长逝。
“呜——呜——呜——”
低沉、悲凉,仿佛带着江水流淌呜咽之意的号角声,自赤壁中军大营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穿透晨雾,传遍水寨,进而回荡在长江两岸。
这是江东最高规格的丧音。
随着号角声传播,先是中军大营,然后是整个水寨,最后是所有得知消息的江东军驻地,白色的缟素如同冬日骤降的寒霜,迅速覆盖了原本旌旗招展的营盘。无论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还是普通士卒,无论他们对周瑜是敬是畏,此刻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悲痛,以及一丝对未来隐隐的惶恐。
吕蒙亲自率兵,将中军大营严密守卫起来,禁止任何不必要的走动,以防消息过早泄露引发动荡。鲁肃则强忍悲痛,立刻以周瑜生前名义,起草发往吴县的紧急讣告,并以最快速度派出心腹信使。
同时,鲁肃召集所有军侯以上将领,于中军大帐外集合。他站在众人面前,虽双眼红肿,声音嘶哑,但语气却异常沉痛而坚定:
“都督……仙逝!”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许多将领面露难以置信之色,更有与周瑜感情深厚者当场失声痛哭。
鲁肃抬手,压下骚动,继续道:“此乃天不佑我江东!然,都督临终,留有遗命!”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吕蒙、凌统等少壮派将领,“令我等效忠吴侯,外御强曹,内抚诸将,共保江东基业!在此非常之时,望诸位谨守本职,稳定军心,遵号令,勿生乱!若有违逆,动摇军心者,无论是谁,皆以军法论处,绝不姑息!”
他的话语,既传达了周瑜的遗志,也表明了自己暂时接管大局、稳定局势的决心与权威。
吕蒙率先抱拳,单膝跪地,嘶声道:“末将吕蒙,谨遵都督遗命!听从鲁大人号令!”
凌统等人见状,虽心中各有思量,但在此刻,也知大局为重,纷纷跪地表态效忠。
鲁肃看着台下黑压压跪倒的将领,心中稍稍安定。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吴县,吴侯府。
孙权正在与张昭、顾雍商议如何进一步安抚荆州士族,巩固与刘备、林凡的暂时和平。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红色翎毛的密信,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主……主公!赤壁……赤壁八百里加急!”
孙权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落在案几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点。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没有让内侍念,而是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密信,手指微颤地撕开火漆。
目光急速扫过鲁肃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笔迹。当看到“都督周公瑾,因旧疾复发,药石罔效,已于xx日辰时……薨于军中”这一行字时,孙权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主公!”张昭、顾雍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孙权猛地推开他们,扶着案几,稳住身形。他死死盯着那封信,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平日里沉稳睿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言喻的悲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复杂情绪。
公瑾……死了?
那个才华盖世,助他稳定江东,于赤壁击溃曹操,却也权势熏天,让他时时感到掣肘与压力的周公瑾,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
巨大的失落感与空茫感瞬间淹没了他。江东失去了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但与此同时,那一直悬于头顶的、名为“周瑜”的阴影,似乎也骤然消散了。
“主公……节哀!”张昭看着孙权变幻不定的脸色,沉痛地劝慰道,“当务之急,是稳定大局啊!”
孙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他缓缓坐回主位,将密信递给张昭、顾雍传阅。待二人看完,脸上亦是一片骇然与沉重后,孙权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传孤命令:江东六郡,即刻起,为公瑾举哀!百官素服,禁绝宴乐!”
“以孤之名,起草祭文,追赠公瑾……南郡太守,谥号‘忠侯’!其子嗣,厚加抚恤!”
“令鲁肃,暂代赤壁前线一切军政事务,务必稳定军心,严防曹、刘异动!”
“召诸葛瑾、步骘、严峻……即刻入府议事!”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虽然声音依旧带着悲痛后的虚弱,但条理清晰,决策果断。他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强迫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全面接手这因周瑜之死而骤然出现权力真空的江东。
张昭与顾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欣慰与凝重。欣慰的是,主公在此巨变面前,并未失措,展现出了人主应有的担当与决断。凝重的是,前方的路,注定充满了未知的挑战。
竟陵,军师府。
林凡正在听取甘宁关于水军初期整编计划的汇报,墨衡匆匆而入,将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赤壁方向的“暗羽”密报呈上。
林凡展开一看,眉头微微一挑,随即将密报递给了身旁的庞统。
庞统快速浏览,丑陋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似叹似憾:“周公瑾……竟就此去了?”
甘宁闻言,身体也是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无论如今立场如何,周瑜终究曾是他效忠过的主帅,其才华气度,曾令他心折。
“消息确认了吗?”林凡沉声问道。
“多方渠道印证,应当无误。”墨衡答道,“江东水寨已尽挂缟素,鲁肃已接管指挥,吴县孙权也已下令举哀。”
林凡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
一代人杰,就此落幕。赤壁之战的辉煌,仿佛还在昨日,而缔造那场辉煌的主角,却已星陨。
周瑜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江东的孙策-周瑜时代彻底划上了句号,接下来,将是孙权独自掌舵的时代。
对林凡而言,这既是机遇,也是挑战。
鲁肃主政,短期内江东的战略可能会趋向保守与稳固,这给了竟陵宝贵的发展时间。但孙权绝非庸主,一旦他彻底整合内部,站稳脚跟,其威胁未必小于周瑜。
“传令下去,”林凡转过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郑重,“竟陵城内,暂停鼓乐三日,以为周都督致哀。”
这是一种姿态,是对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的告别,也是做给天下人,尤其是做给江东看的姿态。
庞统看着林凡,眼中精光闪动:“周瑜既去,江东易主,荆襄格局,又将生变了。”
林凡点了点头。
“是啊,变了。”他轻声道,“接下来的棋,该怎么下,需要我们好好思量了。”
窗外,天色阴沉,仿佛也在为那位绝世英才的早逝而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