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悻悻的走在京都大街上,青石板路被昨夜细雨浸得发亮,映着他紧绷的侧脸,身后没有半名护卫,这是他刻意吩咐的,指尖在怀中摸索片刻,一张叠得方正的麻纸悄然滑入手心,纸角被道衍的指尖摩挲得发毛。
临出门时,道衍那双总是半阖的眼突然睁得透亮,只沉声道:“殿下若在京都觉出半分不对,再看此条。”
道衍与家人都拦着朱棣进京,说此时的京城无异于龙潭虎穴,可他偏要来,一来是揣着那支从关外寻来的参王,明知父皇后宫补品堆积如山,仍盼着这株带着霜气的药材,能让朱元璋的咳嗽轻些;二来,是心底那点藏不住的念想在作祟。道衍早就说过,朱元璋时日无多了,太子之位……他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想,若父皇真要选继承人,难道会选那个只知读书、连马背都坐不稳的侄子朱允炆当皇帝?但一想起朱元璋方才那若有若无的杀气,朱棣心底便窜起一阵寒意,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先前那点关于储位的奢望,此刻早被吓得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胸腔里反复打转:只求能保全性命,平安离开京都。
他指尖发颤,缓缓展开麻纸,那遒劲的字迹像带着千钧重量,一字一句撞进眼里:“殿下,此行万不可表现出任何窥视神器的念头,只以孝心表现。皇上或许会生出杀机,但也会念及骨肉亲情,给殿下一个生的机会,这机会一定有关太子,还请殿下三思而行,务必谨记此点,切不可因一时执念,丢了性命!”
“有关太子?”朱棣环视四周,眼见无人,竟将那纸张直接吞入腹中。
大功坊是魏国公府徐达的府邸,此时由徐达长子徐辉祖承袭了魏国公爵位,徐祖辉做为朱棣的大舅哥,两个外甥在京时的一切用度自然由他供应,徐辉祖为人刚正,颇有才气。
此时的徐辉祖正在聆听下人的一封密报,当得知朱棣进京后,徐辉祖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青瓷杯沿在指尖磕出轻响,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他却浑然未觉,方才还平和的目光,瞬间凝了层冷意。
“朱棣……他竟真敢来?”徐辉祖低声开口。他太清楚这位妹夫的性子,看似恭顺,骨子里藏着不输太祖的狠厉,如今朱元璋病重,京城本就暗流涌动,他这时候进京,绝非只为送参尽孝那么简单,但现在两个外甥此刻就在他的府邸,如若不见,倒显得他这个大舅哥不近人情,正当绞尽脑汁之时,宫中已传来一道密令,他看过后神色一喜,全然不顾此时正赶往府邸的朱棣。
朱棣立在魏国公府朱漆门前,指尖还沾着门环的微凉铜锈,刚目送门童匆匆往里去,忽闻一阵马蹄声自长街尽头奔来,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声如急雨,由远及近撞入耳膜。
他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往廊柱后略退半步,目光锐利地扫向街尾。朱元璋时期的南京城规矩森严,能在皇城内纵马的,除了他们这些皇子,便只有传递紧急公文的驿卒。可驿卒奔走皆为公务,断不会往魏国公府来;而如今在京的皇室成员,拢共也只剩朱允炆这个侄子。
念头刚转完,一匹白马已奔至府前,马上少年身着锦袍,腰束玉带,正是朱允炆与跟在一旁的武莫道。
朱允炆利落翻身下马,锦袍下摆扫过马蹄扬起的微尘,他快步上前,双手交叠躬身:“侄儿见过四叔!”
几乎是同一瞬间,朱棣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参见太子殿下!”
两句话撞在一处,朱允炆身子明显一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受宠若惊。他自小就怕这位战功赫赫的四叔,往日里朱棣见他,虽不至于怠慢,却也从无这般恭谨的姿态,今日这声“太子殿下”,倒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朱允炆指尖攥着袖中密旨,掌心沁出细汗,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提醒:“四叔不必客气,接下来侄儿所说的话,四叔照做就好!”
见朱棣眉峰微蹙、满脸茫然,他也不拖沓,抬手从腰间解下鎏金太子令牌,令牌上“东宫”二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朗声道:“朱棣接旨!”
朱棣目光骤沉,按规制,太子令牌虽有威仪,却非朱元璋的圣旨,本不足以让他行跪拜大礼。可眼角余光瞥见旁站的武莫道正眼神如刀盯着自己,道衍“藏锋避祸”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他喉头滚动片刻,终是一咬牙屈膝跪地,沉声道:“臣接旨!”
朱允炆见状,心头猛地一松,眼底掠过丝喜色,当即宣旨:“命朱棣即刻返回封地,此生若无召见,不得入京!”
“此生不得入京”六字,像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进朱棣心口。他脑子一阵昏沉,几乎要撑不住身子,而旁站的武莫道指节泛白,眼看就要出手。
就在这时,朱允炆忽然轻声唤了句:“四叔。”
这声唤让朱棣瞬间如梦初醒,他知道,此刻若是露半分不满,便是自寻死路。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字字清晰地回道:“臣遵旨!”
武莫道盯着他紧绷的侧脸,眸中寒意未减,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剑柄,只冷声道:“殿下好自为之!”
“四叔即刻启程吧!”朱允炆眼神里藏不住的焦灼,声音比方才又急了几分。
朱棣没再多言,只躬身应了声“是”,转身牵过府前备好的快马。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马缰,又忽然回头,沉声道:“烦请太子殿下代为知会父皇一声,再替臣与高炽、高煦二子说句平安,臣,告退!”
话音刚落,他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马蹄声瞬间刺破长街的寂静,快马如离弦之箭,朝着城外方向狂奔而去,只留下一道尘烟在原地消散。
朱允炆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眉头紧紧蹙起,语气里满是怅然:“皇爷爷如此做,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殿下心怀慈悲,是万民之福。”武莫道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无波,“但圣上此举,自然有他的道理,殿下不必过分忧心。”
“唉!”朱允炆望着长街尽头消散的尘烟,一声轻叹里裹着说不清的怅然,此事终是随着朱棣的远去落下帷幕。
奉天殿内,烛火映着朱元璋苍老的面容,他听完武莫道的回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殿内寂静得只剩烛花爆裂的轻响。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蒙了层尘埃:“武卿,最是无情帝王家,你说对吗?”
武莫道闻言,身形猛地一颤,却不敢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