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金砖铺地映着明黄龙纹,朱元璋龙行虎步间自带威压,神采奕奕的眼眸扫过阶下时,却藏着不容置喙的锐利。身旁立着的两人,皇长孙朱允炆面含拘谨,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另一个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身影,却是肩宽背厚、眉宇间透着沙场磨出的英武威严,来人正是燕王朱棣,朱元璋的第四子。
“你来做什么?”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沉下,如惊雷滚过殿宇,“朕不是说过,若无旨意,尔等藩王不可擅离属地赴京!莫不是京中流言听多了,特意来看朕这老东西死了没有?”
朱棣心头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浸了内衬,父皇这话诛心,分明是在敲打他“觊觎皇位”的嫌疑,他忙双膝跪地,头颅低得几乎触到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儿臣万万不敢!儿臣在北平得到了一株百年参王,想着父皇日理万机、操劳国事,便急着亲自送进京来,只求能为父皇补养精神。顺带看一看炽儿与煦儿,许久未见,实在惦念。”说这话时,他眼含热泪盯着朱元璋,生怕哪句说错,撞了父皇的疑心。
朱允炆站在一旁,悄悄抬眼瞟了眼朱棣,又飞快低下头,紧张不安局促写在脸上,他对这位四叔也十分惧怕。
朱元璋盯着他半晌,殿内静得只余烛火噼啪声,想起自己少年时遭遇旱灾、蝗灾与瘟疫,父母兄长相继离世,自己渴望的骨肉亲情全都给了太子朱标和朱允炆,对这个有能力的四儿子一直亏欠很多,甚至为了提防这个远在北平的儿子权力太大,还把他的两个儿子扣为质子。
看着哭的泣不成声的朱棣,终于,朱元璋的语气缓了些:“嗯,如此说来,是父皇冤枉你了,这些年,你辛苦了!”
一听此话朱棣哭的更加厉害,不知是因朱元璋迟来的认可而激动,还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
朱棣悬着的心刚往下落了半寸,却又被接下来的话揪紧:“可你北平的蒙元残部一直虎视眈眈,稍有松懈便可能卷土重来,你这一走,北疆防务谁来主持?”话语间,朱元璋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他的面庞,既有对边疆的真切担忧,更有对他“擅离职守”的严厉审视。
朱棣后背的汗瞬间凉透,脑子飞速转动,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躬身的姿态,背脊却悄悄挺了挺,声音逐渐稳了下来:“回父皇,儿臣离北平前,已将防务诸事,托付给燕王府长史,另派三名心腹将领分守关隘,皆是随儿臣征战多年、忠心耿耿之辈。儿臣还定下规矩,每日军情须以快马传至京中,哪怕是细微动静,也绝不敢耽误北疆安危。”
说到“参王”时,他特意放软了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恭敬:“此次冒险进京,实在是念着父皇年事已高,仍为大明社稷劳心,儿臣无以为报,只盼这参王能略尽孝心,让父皇多添几分精神。”
话落,他这才悄悄抬眼偷瞄朱元璋,见父皇眉头微舒,眼中的锐利淡了些,心头那股惊惧才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隐秘的侥幸,方才那番话,总算是暂时打消了父皇的疑虑。
“你既然来了,那便多住两天吧!两天后,立刻返回北平,不得在此地逗留。”朱元璋语气决绝道。
朱棣闻言心中一喜:“是!”这一关,算是勉强躲过了。
朱棣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朱元璋枯瘦的手指便猛地攥紧了龙榻扶手,指节泛白。他转向身侧的朱允炆,声音里淬着冰碴:“允炆,你这四叔狼子野心藏不住了!拿着我的令牌去,让他即刻滚回封地,他若敢说半个‘不’字,直接斩了!”
朱允炆吓得身子一哆嗦,忙扑通跪倒,声音发颤:“皇爷爷!四叔是闻您病重,特意赶来尽孝的啊!若这般杀了他,天下人会说您……说您不念父子情分,有损圣明啊!”
“尽孝?”朱元璋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杀气,他猛地坐直身子,眼底的狠厉几乎要溢出来,“一个藩王,未经传召就擅离封地,他是来尽孝,还是来看我这老头子死透了没有?!也就你这般天真,看不清他的狼心!”
“可他终究是您的亲儿子啊!”朱允炆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哽咽着恳求,“求皇爷爷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饶他这一次吧!”
朱元璋的眼神滞了滞,指尖的力道松了几分。纵使他是铁血帝王,“骨肉亲情”四个字,终究还是戳中了心底最软的地方。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响,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帝王的决绝。
“圣命不改。”朱元璋一字一顿,语气不容置喙,“你带着太子府令牌去,他见了令牌若不跪,更证他有不臣之心,杀无赦!我让武莫道跟着你,他朱棣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全看他自己了!”
朱允炆只觉双腿一软,几乎撑不住身子。见朱元璋眼底只剩帝王的决绝,半分转圜的余地都无,他只能攥紧了袖中的太子府令牌,声音带着未散的颤意应下:“孙儿……遵皇爷爷圣命。”说罢,便躬身跟着武莫道,脚步沉沉地退出了奉天殿。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将殿外的微光彻底隔绝。偌大的奉天殿里,只剩朱元璋孤零零地靠在龙榻上,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
他望着殿顶悬着的蟠龙藻井,声音低得像一缕飘在风里的絮语:“妹子……老大、老二、老三都先去陪你了。咱们这老四,是块做帝王的料子,可这大明的江山,容不得半点隐患,我这把老骨头,也快去找你们了……你在那边,会不会怪我心狠?”说完此话,一向刚强的朱元璋也不禁潸然泪下。要说这位铁血皇帝唯一的软肋,那便是陪着他几度风雨的开国皇后,目光落在殿角跳动的烛火上,像是透过那团光晕,看到了当年濠州城里,那个为他偷偷藏热饼、怕他受冻连夜缝棉衣的妹子。
烛火噼啪作响,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映在金砖上,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孤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