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张耀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赵铁军和车间主任老刘一左一右，坐在他对面，表情各异。
“铁军，咱们厂现在能摆上台面的东西，你给我过一遍。”张耀的声音有些沙哑。
赵铁军闻言，立刻伸出粗壮的手指头，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数了起来：“扳手、钳子、轴承，还有上次给服装厂做的那批的确良衬衫的金属扣……”
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有点寒碜。
“就这？”张耀没等他说完，直接打断，指尖的烟头亮了一下，“这些玩意儿，丢到省城就是一堆废铁，人家国营大厂拿脚指头都能做出来，凭什么买咱们的？”
空气瞬间凝固。
赵铁军不敢吱声了，这话说得太实在，也太扎心。
还是老刘沉得住气。他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从学徒熬成老师傅，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吧嗒了两下嘴，试探着问：“厂长，您的意思是……想整个新活儿？”
“对。”张耀把烟蒂摁进烟灰缸，“不但要新，还要能让所有人一看，眼珠子就掉地上的那种。”
“可咱们厂那几台老掉牙的设备……”老刘一脸为难，那都是他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伙计，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设备不够，人来凑！”张耀一挥手，“老刘，你这辈子见过的机器零件，比我吃过的盐都多。你给句实话，现在市面上，最金贵、最缺的是什么？”
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老刘眯着眼，脑子里过电影似的转了一圈：“要说缺，那是什么都缺。可要说最金贵的……”他一顿，压低了声音，“精密零件。特别是机床上用的高精度轴承，那玩意儿全靠进口，一个就顶咱们工人小半年的工资，死贵！”
张耀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
“就它了！”
“啥？”赵铁军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厂长，那玩意儿是咱们能造的？别开玩笑了！”
“造不出来也得造！”张耀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铁军，你去技术科，把那个戴眼镜的小王给我叫来，跑着去！”
赵铁军一听，不敢耽搁，蹬蹬蹬就跑了出去。
不到半小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赵铁军半是搀着半是拽着，把技术科的王工程师给弄了进来。
王工三十出头，白净脸，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手里还死死攥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像是他吃饭的家伙。作为县里为数不多正经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他被分到红星厂，一直觉得一身本事没处使，心里憋着一股劲。
“王工，来，坐。”张耀难得地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王工受宠若惊，扶了扶眼镜，有些拘谨地坐下。
“我问你，”张耀开门见山，“以咱们厂现有的条件，能不能造出高精度轴承？”
王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严谨地反问：“厂长，您说的高精度，具体是指什么标准？”
“能安在精密机床上用的。”
王工沉默了。
他低着头，手指在小本子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铁军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足足一分钟，王工才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很复杂：“厂长，恕我直言。咱们厂的设备，加工精度最高也就能到0.05毫米。但精密机床用的轴承，误差必须控制在0.01毫米以内。”
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那微小的距离。
“这中间，差了整整五倍。”
“五倍……”赵铁军倒吸一口凉气。
张耀却笑了，他慢慢踱回办公桌后， leaned forward slightly, his eyes fixed on wang Gong.“那如果……我们不用机器呢?”
这话一出，王工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抬起头，眼镜都差点滑下来。
“厂长，您、您的意思是……手工研磨？”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对。”
“这……”王工“腾”地站起来，像个困兽一样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理论上是可行的……但这工作量太大了，而且对师傅的手艺要求，已经不是高了，是顶天了！全凭一双手的感觉，差一丝一毫，整个零件就废了！”
“那咱们厂，有这样的师傅吗？”张耀追问。
王工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直直地射向一直没说话的老刘。
老刘正端着搪瓷缸子喝水，被他这么一看，差点呛到，不自在地挠了挠花白的头发：“你……你看我干啥？”
“刘师傅！”王工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整个红星厂，要论手上的功夫，您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这活儿要是您都干不了，那就真没人能干了！”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老刘脸颊有点发烫，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闪过一丝藏不住的火苗。
他放下茶缸，咂了咂嘴：“那玩意儿……我年轻时在上海老厂确实见过。有个老师傅，人家手工磨出来的轴承滚珠，放在玻璃板上，吹口气都能滚半天。精度？人家说能到0.005毫米，比德国机器还准！”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张耀身体前倾，一字一句地问：“那您，能做到吗？”
老刘沉默了。
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这双手，摸了一辈子的钢铁。他想起了年轻时的梦想，想起了那个上海老师傅的风采。
许久，他抬起头，重重地点了下去。
“我可以试试。”
“好！”张耀一拍桌子，震得烟灰缸都跳了一下，“就等你这句话！老刘，我给你立军令状！一个月，我要见到能用的成品！”
他转向赵铁军：“铁军，去！把厂里最好的钢材都给我翻出来，不够就去废品站淘，去别的厂换！钱不够我来想办法！”
最后，他看向王工：“王工，你负责全部的技术支持和图纸！需要什么人，需要什么工具，直接跟我说！我给你特权！”
张耀环视三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咱们红星厂能不能翻身，是龙是虫，就赌这一把了！”
“好!”张耀一拍桌子,“从今天开始,老刘,你带着王工,挑几个手艺最好的师傅,专门攻这个项目。需要什么材料,需要什么工具,直接找铁军,厂里全力支持。”
“厂长……”老刘有些犹豫,“这东西要是做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