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泰元年(公元555年,乙亥年)壬子日,北齐皇帝因为梁国自称藩属,下诏把所有梁朝百姓都送回南方。
丁卯日,北齐皇帝前往晋阳;壬申日,亲自率军攻打柔然。秋季七月己卯日,到达白道,留下军用物资,率领五千轻骑兵追击柔然,壬午日,在怀朔镇追上了。北齐皇帝亲自冒着箭石冲锋,多次作战,把柔然打得大败。一直追到沃野,抓获柔然酋长以及两万多人口,还有几十万牛羊。壬辰日,返回晋阳。
八月辛巳日,王琳从蒸城回到长沙。
北齐皇帝回到邺城,觉得佛、道两教教义不同,想废除其中一个,于是召集两教的学者当面辩论,之后下令道士都要剃发当和尚;有不服从的,杀了四人后,其他人这才奉命行事。于是北齐境内就没有道士了。
当初,王僧辩和陈霸先一起灭掉侯景,两人感情特别好,王僧辩为儿子王頠求娶陈霸先的女儿,正好王僧辩母亲去世,婚礼没能举行。王僧辩住在石头城,陈霸先在京口,王僧辩对陈霸先推心置腹,王頠的哥哥王顗多次劝谏,王僧辩都不听。等到王僧辩接纳贞阳侯萧渊明,陈霸先派使者苦苦劝阻,使者往返多次,王僧辩就是不听。陈霸先十分叹息,对亲近的人说:“武帝的子孙很多,只有孝元帝能复仇雪耻,他的儿子有什么罪,却突然被废!我和王公一起受托孤之重任,可王公却突然改变主意,对外依靠外族,拥立不是正统的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啊!”于是秘密准备了几千领袍子以及锦彩、金银等作为赏赐用的东西。
正好有人报告说北齐大军大规模开到寿春,准备入侵,王僧辩派记室江旰通知陈霸先,让他做好防备。陈霸先借此把江旰留在京口,起兵袭击王僧辩。九月壬寅日,陈霸先召集部将侯安都、周文育以及安陆人徐度、钱塘人杜棱一起谋划。杜棱觉得这事很难办,陈霸先怕计划泄露,就用手巾勒住杜棱,把他勒得昏死在地上,然后关在别的房间。陈霸先部署将士,分发金银布帛,让侄子着作郎陈昙朗镇守京口,主持留守府事务,派徐度、侯安都率领水军前往石头城,自己率领步兵和骑兵从江乘、罗落前去会合。当天夜里,军队都出发了,陈霸先又叫上杜棱一起同行。知道这个计划的,只有侯安都等四位将领,外人都以为是江旰来征调军队抵御北齐,没觉得奇怪。
甲辰日,侯安都率领战舰即将抵达石头城,陈霸先骑马却还没前进,侯安都非常着急,追上陈霸先骂道:“今天咱们干的是大事,形势已经这样了,生死必须有个决断,你落在后面还指望什么!要是失败了,大家都得死,你晚点难道就能不被砍头吗?”陈霸先说:“安都你别冲我发火!”这才前进。侯安都到了石头城北面,弃船登岸。石头城北面连接着山冈,地势不是特别险峻。侯安都身披铠甲,手持长刀,士兵们把他举起来,扔到城墙上,众人跟着冲了进去,一直进到王僧辩的卧室。陈霸先的军队也从南门攻入。王僧辩正在处理事务,外面报告说有军队来了,不一会儿,士兵就从内室冲了出来。王僧辩急忙逃跑,遇到儿子王頠,和他一起跑出楼阁,率领身边几十人在大厅前苦战,实在抵挡不住,就跑到南门楼上,跪地求饶。陈霸先想放火烧楼,王僧辩和王頠只好下来束手就擒。陈霸先说:“我有什么过错,你要和北齐军队一起来讨伐我?”又问:“你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王僧辩说:“我把北门防守交给你,怎么能说没防备?”当天夜里,陈霸先把王僧辩父子勒死了。后来发现根本没有北齐军队来,这也不是陈霸先故意使诈。前青州刺史新安人程灵洗率领部下赶来救援王僧辩,在石头城西门奋力作战,最后战败。陈霸先派使者去招降,过了很久程灵洗才投降。陈霸先觉得他很忠义,任命他为兰陵太守,让他协助防守京口。乙巳日,陈霸先发布檄文通告朝廷内外,列举王僧辩的罪状,并且说:“我的军队所针对的,只有王僧辩父子兄弟,其他亲戚党羽,一概不追究。”
丙午日,贞阳侯萧渊明退位,离开皇宫到自己的府邸,百官给晋安王上表,劝他登基。冬季十月己酉日,晋安王登基称帝,大赦天下,改年号,朝廷内外的文武官员都晋升一级。任命贞阳侯萧渊明为司徒,封建安公。派人告诉北齐说:“王僧辩暗中谋划篡位叛逆,所以把他杀了。”同时表示仍向北齐称臣,永远做北齐的藩国。北齐派行台司马恭与梁朝官员在历阳结盟。
辛亥日,北齐皇帝前往晋阳。
壬子日,加封陈霸先为尚书令、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将军、扬、南徐二州刺史。癸丑日,任命宜丰侯萧循为太保,建安公萧渊明为太傅,曲江侯萧勃为太尉,王琳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戊午日,尊奉皇帝生母夏贵妃为皇太后,册立妃子王氏为皇后。
杜龛仗着王僧辩的势力,向来不把陈霸先放在眼里。在吴兴的时候,杜龛经常用法令约束陈霸先的宗族,陈霸先对他十分怨恨。等到陈霸先打算对付王僧辩,就秘密派侄子陈茜回到长城,修筑栅栏防备杜龛。王僧辩死后,杜龛占据吴兴抵抗陈霸先,义兴太守韦载带领全郡响应杜龛。吴郡太守王僧智,是王僧辩的弟弟,也占据吴郡城坚守。陈茜到长城后,招募的士兵才几百人,杜龛派部将杜泰率领五千精兵突然杀到,将士们吓得脸色都变了。陈茜却谈笑自如,部署得更加明确,众人这才安心。杜泰日夜猛攻几十天,没能攻克,只好撤退。陈霸先派周文育攻打义兴,义兴所属各县的士兵都是陈霸先的旧部,擅长使用弩箭,韦载抓了几十人,用长锁链拴住,让亲信监督他们,命令他们射击周文育的军队,还说:“十箭射不中两人的就处死。”所以这些人每箭都能射死一人,周文育的军队渐渐后退。韦载趁机在城外靠水的地方修筑栅栏,双方对峙了几十天。杜龛派堂弟杜北叟带兵抵抗,杜北叟战败,逃到义兴。陈霸先听说周文育的军队战况不利,辛未日,亲自上表请求东去征讨,留下高州刺史侯安都、石州刺史杜棱守卫台省。甲戌日,军队到达义兴,丙子日,攻克韦载在水边修筑的栅栏。
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的堂弟徐嗣先,是王僧辩的外甥。王僧辩死后,徐嗣先逃去投奔徐嗣徽,徐嗣徽献出谯、秦二州投降北齐。等到陈霸先东去征讨义兴,徐嗣徽秘密勾结南豫州刺史任约,率领五千精兵趁虚袭击建康,当天,就占领了石头城,巡逻的骑兵都到皇宫附近了。侯安都关闭城门,藏起旗帜,故意示弱,下令城中:“谁敢登上城墙偷看敌人,就斩首!”到了晚上,徐嗣徽等人收兵回到石头城。侯安都趁夜做好战斗准备,天快亮的时候,徐嗣徽等人又来了,侯安都率领三百名披甲士兵打开东、西掖门出城迎战,把徐嗣徽等人打得大败,徐嗣徽等人逃回石头城,不敢再逼近台城。
陈霸先派韦载的堂弟韦翙送信劝韦载投降,丁丑日,韦载和杜北叟都投降了,陈霸先优厚地安抚他们,让韦翙监管义兴郡,把韦载留在身边,和他一起谋划事情。陈霸先收起铠甲回到建康,派周文育讨伐杜龛,救援长城。将军黄他攻打占据吴郡的王僧智,没有成功,陈霸先派宁远将军裴忌去协助他。裴忌挑选部下精兵轻装前进,日夜兼程,从钱塘直奔吴郡,夜里,到达城下,击鼓呐喊着逼近城池。王僧智以为大军来了,就乘小船逃到吴兴。裴忌进入并占据吴郡,于是陈霸先任命裴忌为吴郡太守。
十一月己卯日,北齐派兵五千人渡江占据姑孰,来响应徐嗣徽、任约。陈霸先派合州刺史徐度在冶城修筑栅栏。庚辰日,北齐又派安州刺史翟子崇、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率领一万士兵在胡墅运三万石米、一千匹马进入石头城。陈霸先向韦载请教计策。韦载说:“北齐军队如果分兵先占据三吴的道路,在东部地区攻城略地,那局势就危险了。现在应该赶紧在淮南利用侯景留下的旧堡垒修筑城池,来打通东边的运输通道,再分兵截断他们的粮道,让他们前进没有物资供应,那么不出十天,就能取北齐将领的首级。”陈霸先听从了他的建议。癸未日,派侯安都趁夜袭击胡墅,烧毁北齐船只一千多艘;仁威将军周铁虎截断北齐的运输线,抓获北齐北徐州刺史张领州;接着派韦载在大航修筑侯景留下的旧堡垒,让杜棱驻守。北齐人在仓门、水南修筑两座栅栏,和梁军对峙。壬辰日,北齐大都督萧轨率军驻扎在长江北岸。
【内核解读】
这段史料勾勒出南北朝时期南梁末年权力更迭的激烈图景,其中既有政治博弈的诡谲,也暗藏着时代变局的密码,可从多个维度解读其历史意义:
权力斗争中的“合法性”叙事
陈霸先对王僧辩的突袭,本质是南朝士族政治与军功集团的一次碰撞。王僧辩作为传统士族代表,以“托孤大臣”自居,却因接纳北齐支持的贞阳侯渊明,陷入“外依戎狄”的道德困境。陈霸先精准抓住这一软肋,以“复仇雪耻”“维护武帝正统”为口号,将军事政变包装成“拨乱反正”,甚至在事后仍需向齐称臣以稳固局面,可见当时“正统性”话语对权力合法性的重要性。
而王僧辩的悲剧在于其政治判断的僵化:他既低估了陈霸先的军事野心,又错判了北齐的实际支持力度。所谓“委公北门,何谓无备”的辩解,恰恰暴露了士族对军功将领的轻视——他将防务托付给潜在对手,本质是士族优越感下的致命疏忽。
军事博弈中的战术与人心
从战术层面看,陈霸先的成功兼具偶然性与必然性。侯安都“被甲带长刀,军人捧之投于女垣内”的突袭,展现了南朝水军的灵活作战能力;而杜龛攻长城时,陈茜“言笑自若,部分益明”的镇定,则印证了“军心为胜败关键”的古训。
更值得注意的是韦载的策略:他建议陈霸先“筑城通东道转输,绝齐粮运”,直指北齐军队依赖长江运输的软肋。这种以地理优势制约敌方后勤的思路,在后来的建康保卫战中反复奏效,显示出南朝将领对江淮战场的深刻理解。
宗教与政治的交织
北齐文宣帝“敕道士皆剃发为沙门”的强制政策,看似宗教冲突,实则是皇权对思想领域的强势介入。南北朝时期,佛道之争常与政治站队绑定——北魏太武帝灭佛、梁武帝佞佛皆为例证。高洋此举既想消除道教对鲜卑政权的文化疏离感,也试图通过统一宗教信仰强化统治,但其“不从者杀”的极端手段,反而暴露了北方政权在文化整合上的焦虑。
历史进程的连锁反应
这段史料隐藏着南朝权力结构的深层变革:陈霸先以岭南军功起家,最终取代士族主导的政权,标志着江南士族的衰落与寒族军事集团的崛起。而徐嗣徽、任约引北齐兵袭建康的举动,则揭示了南北朝“边境军阀”的生存逻辑——他们既依附南朝政权,又与北朝保持联系,成为南北博弈的灰色地带力量。
从更长时段看,陈霸先的崛起为后来陈朝建立奠定基础,而北齐对江淮的干预,则加速了南朝疆域的收缩。这些事件共同推动着中国从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惯性,其影响一直延续至隋灭陈之战。
这段历史的精彩之处,在于它展现了乱世中个体选择与时代洪流的碰撞:有人如陈霸先般抓住机遇改写命运,有人如王僧辩般困于旧格局而败亡,更有无数士兵、百姓在权力更迭中成为沉默的注脚。而史书字里行间的权谋与挣扎,恰是理解中国中古政治生态的鲜活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