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日,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等人在马头修筑营垒,远远地给江陵声援。当天夜里,皇帝巡视城墙,还随口吟诗,大臣们也有人跟着应和。皇帝撕开丝绸写了封信,催促王僧辩说:“我拼着这条命等你,你可得赶紧来了!”壬寅日,皇帝回到宫中;癸卯日,又出居长沙寺。戊申日,王褒、胡僧佑、朱买臣、谢答仁等人打开城门出战,结果都战败而回。己酉日,皇帝搬到天居寺;癸丑日,又移到长沙寺。朱买臣手按宝剑上前说:“只有杀了宗懔、黄罗汉,才能向天下人谢罪!”皇帝说:“当初其实是我的主意,宗懔、黄罗汉有什么罪!”两人只好退回到众人当中。
王琳的军队到了长沙,镇南府长史裴政请求从小路先去江陵报信,走到百里洲的时候,被北魏人抓住了。梁王萧詧对裴政说:“我是武皇帝的孙子,难道不能做你的君主吗?要是你听我的,荣华富贵能惠及子孙;要是不听,脑袋可就保不住了。”裴政假意回答说:“听您的吩咐。”萧詧把他锁着带到城下,让他喊话:“王僧辩听说台城被围,已经自己称帝了。王琳势单力薄,来不了了。”裴政却对着城里喊:“援兵马上就到,大家各自努力啊!我因为当信使被抓,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效国家。”看守的人赶紧打他的嘴,萧詧大怒,下令赶紧杀了他。西中郎参军蔡大业劝说道:“这人在百姓中有威望,杀了他,荆州就不好拿下了。”萧詧这才放了他。裴政是裴之礼的儿子,蔡大业是蔡大宝的弟弟。
当时皇帝向四方征召援兵,可都还没到。甲寅日,北魏军队从各个方向攻城,城里的人背着门板、举着盾牌抵抗,胡僧佑亲自冒着箭雨和飞石,日夜督战,激励将士,明确赏罚,大家都拼死作战,所向披靡,北魏军队一时无法前进。没过多久,胡僧佑被流箭射中身亡,城里城外的人都惊恐万分。北魏军队全力攻打营栅,城里有叛徒打开西门放进魏军,皇帝和太子、王褒、谢答仁、朱买臣等人退守金城,派汝南王萧大封、晋熙王萧大圆到于谨那里做人质,请求讲和。魏军刚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王僧辩的儿子侍中王顗可以担任都督,皇帝却不这么做,还剥夺了他的兵权,只让他带着十个随从进入殿中守卫;等胡僧佑死后,才任命王顗为都督城诸军事。裴畿、裴机、历阳侯萧峻都出城投降了。于谨因为裴机亲手杀了胡文伐,就把裴机和裴畿都杀了。萧峻是萧渊猷的儿子。当时城南虽然被攻破,但城北的将领们还在苦苦奋战。天黑的时候,他们听说城已经沦陷,这才四散而去。
皇帝进入东阁竹殿,命令舍人高善宝烧掉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还想自己跳进火里,被宫女和身边的人拦住了。皇帝又用宝剑砍柱子,直到把柱子砍断,叹息道:“文治武功,今晚算是全完了!”于是让御史中丞王孝祀写投降书。谢答仁、朱买臣劝谏说:“城里的兵力还很强,趁着夜色突围出去,敌人肯定会惊慌,我们趁势追击,就可以渡江去投奔任约。”皇帝平时就不擅长骑马,说:“这肯定成不了,只会增加耻辱罢了!”谢答仁请求亲自扶着皇帝突围,皇帝就问王褒的意见,王褒说:“谢答仁是侯景的党羽,怎么能信他!要是让他立下大功,还不如投降呢。”谢答仁又请求坚守内城,说能召集到五千士兵,皇帝同意了,马上任命他为城中大都督,还把公主许配给他。但没过一会儿,皇帝又召来王褒商量,王褒认为不行。谢答仁请求进城却没被允许,气得吐血离开。于谨要求太子去做人质,皇帝派王褒送太子过去。于谨的儿子因为王褒擅长书法,就给他纸笔,王褒写道:“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过了一会儿,黄门郎裴政冲破城门出去了。皇帝于是去掉皇帝的仪仗和服饰,骑着白马,穿着素衣从东门出城,抽出剑敲着门说:“萧世诚(皇帝萧绎字世诚)竟然落到这步田地!”北魏士兵跨过壕沟,拉住他的马缰绳,把他带到白马寺北边,抢走他骑的骏马,换了一匹劣马给他,还派一个高大强壮的胡人用手按着他的背,押着他走,路上碰到于谨,胡人就拉着皇帝让他下拜。梁王萧詧派铁骑把皇帝押进营帐,囚禁在黑色的帐篷下面,皇帝受到萧詧的严厉责问和羞辱。乙卯日,于谨命令开府仪同三司长孙俭进入金城。皇帝骗长孙俭说:“城里埋了千斤黄金,想送给你。”长孙俭就带着皇帝进城。皇帝趁机讲述被萧詧羞辱的情况,对长孙俭说:“刚才只是骗骗你,其实是想说这事,哪有天子自己埋黄金的道理!”长孙俭于是把皇帝留在主衣库。
皇帝生性残忍,又鉴于高祖过于宽厚放纵的弊端,所以执政崇尚严厉。等到北魏军队围城的时候,监狱里有近千名死囚,官员请求释放他们充当战士,皇帝不答应,下令把他们都用棍棒打死,还没等执行完,城就被攻陷了。
中书郎殷不害之前在别的地方督战,城破之后,和母亲走散了。当时冰雪交加,冻死的人填满了沟渠。殷不害在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到处寻找母亲的尸体。看到沟渠里有死人,就跳下去捧起来查看,全身都被冻湿了,水米不沾,哭声不断。就这样找了七天,终于找到了母亲的尸体。
十二月丙辰日,徐世谱、任约退兵驻守巴陵。于谨逼迫皇帝写信召回王僧辩,皇帝不肯。使者说:“您现在哪还能自己做主呢?”皇帝说:“我既然不能自主,王僧辩也不会听我的。”皇帝又向长孙俭要宫人王氏、苟氏和小儿子萧犀首,长孙俭把他们都还了回来。有人问皇帝:“为什么要烧书呢?”皇帝说:“我读了万卷书,还是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所以把它们烧了!”
庚申日,北齐皇帝往北巡视,到达速岭,查看山川险要之处,打算修筑长城。
辛未日,皇帝被北魏人杀害。梁王萧詧派尚书傅准监督行刑,用装满土的袋子把皇帝压死了。萧詧让人用布帕裹住尸体,用蒲席收敛,再用白茅捆扎,葬在津阳门外。同时还杀了愍怀太子萧元良、始安王萧方略、桂阳王萧大成等人。世祖(萧绎)生性喜爱读书,经常让身边的人读书给自己听,昼夜不停,就算睡着了,书也不放下,要是有人读错或者欺骗他,他马上就会惊醒。他写文章,拿起笔就能立刻写成。他常说:“我在文才方面还可以,在武略方面就很惭愧了。”评论的人认为他这话很中肯。北魏拥立梁王萧詧为梁国君主,把荆州方圆三百里的土地给他,却拿走了他的雍州之地。萧詧住在江陵东城,北魏设置防主,带兵驻守西城,名义上是帮助萧詧防御,实际上是监视他。还让前仪同三司王悦留下来镇守江陵。于谨收缴了府库里的珍宝,以及刘宋的浑天仪、梁朝的铜晷表、直径四尺的大玉和各种礼器;把王公以下的官员和挑选出来的几万百姓男女都抓去当奴婢,赏赐给三军,驱赶着他们回长安,老弱病残的都被杀了。得以幸免的有三百多家,但被人马践踏和冻死的也有十分之二三。
北魏军队在江陵的时候,梁王萧詧的将领尹德毅劝萧詧说:“北魏人贪婪残忍,肆意杀掠百姓,罪行数不胜数。江东百姓遭受如此灾难,都认为是殿下您造成的。殿下您杀了人家的父兄,使人家子弟成为孤儿,人人都把您当成仇人,谁还会为国家效力呢!现在北魏的精锐都集中在这里,如果殿下您设下宴会,邀请于谨等人来赴宴,预先埋伏好武士,趁机杀了他们,再分别命令各位将领,突袭他们的营垒,把这些丑类一网打尽。然后收纳江陵百姓,安抚他们,对文武官员,根据才能授予官职。这样一来,北魏人就会害怕,不敢再来进犯,王僧辩等人,写封信就能招来。之后您身着朝服渡江,登上皇位,短时间内就能成就大功。古人说:‘上天赐予的机会不抓住,反而会遭受灾祸。’希望殿下您深谋远虑,不要心怀匹夫之见。”萧詧说:“你的计策不是不好,但是北魏人对我不薄,我不能忘恩负义。要是我突然按你的计策行事,别人会唾弃我的。”等到全城老小都被掳走,又失去了襄阳,萧詧才叹息道:“真后悔没听尹德毅的话!”
王僧辩、陈霸先等人共同尊奉江州刺史晋安王萧方智为太宰,秉承皇帝旨意行事。
王褒、王克、刘、宗懔、殷不害和尚书右丞吴兴人沈烱到了长安,太师宇文泰以厚礼相待。宇文泰亲自到于谨家中,设宴犒劳,大家都非常开心。宇文泰赏给于谨一千名奴婢,还有梁朝的宝物以及一部雅乐,另外封他为新野公;于谨坚决推辞,宇文泰不答应。于谨觉得自己长久担任重要职位,功名已经建立,想过上悠闲的日子,就献上自己以前乘坐的骏马和所穿的铠甲等。宇文泰明白他的意思,说:“现在大奸大恶还没平定,您怎么能急着独善其身呢!”于是没有接受。
这一年,北魏秦州刺史章武孝公宇文导去世。
北魏给益州刺史尉迟迥加督六州,加上之前的共十八州,从剑阁以南,他可以秉承皇帝旨意封官授爵、罢黜升迁。尉迟迥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安抚新归附的百姓,谋划尚未归附的地区,无论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都对他心悦诚服。
【内核解读】
这段记载聚焦于梁元帝萧绎在江陵被西魏围攻至最终覆灭的历史片段,字里行间充满了政权崩塌时的混乱、人性的复杂与历史的唏嘘。从现代视角来看,这段历史至少折射出三个值得深思的维度:
个人性格与政治悲剧的交织
梁元帝萧绎的形象在这段记载中极为鲜明,却也充满矛盾。他有文人的敏感与自负——城破前焚烧十四万卷图书,叹“文武之道,今夜尽矣”,甚至临终仍纠结“读书万卷,犹有今日”,将失败归咎于知识本身,暴露了其对现实的逃避;他也有统治者的多疑与刚愎——拒绝重用王僧辩之子,对谢答仁的突围建议反复摇摆,最终因王褒一句“侯景之党不可信”而错失生机,可见其识人不明、决策优柔。
更致命的是他的“残忍”与“短视”:围城时宁可“棓杀”数千死囚,也不愿释放他们充军御敌,既失人心,又耗战力。这种性格缺陷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南朝政权长期的“士族化”弊端呼应——文人执政的清高与猜忌,最终在残酷的战争中化为自我毁灭的利刃。
乱世中的人性光谱
这段历史中,不同角色的选择构成了复杂的人性图景:
--裴政的忠贞:被俘后假意顺从,却在城下向城中喊出“援兵大至”,宁死也要提振士气,展现了士大夫的气节;
--蔡大业的理智:劝阻梁王杀裴政,理由是“此民望也,杀之则荆州不可下”,体现了乱世中对“人心”的敬畏;
--谢答仁的挣扎:作为“侯景之党”,他仍愿拼死护主,却因出身被猜忌,最终“欧血而去”,暴露了政权对“异己”的天然排斥,也反衬出萧绎集团的狭隘;
--王褒的妥协:从重臣到写下“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其转变既是个人求生的选择,也折射出政权崩塌时知识分子的无奈。
这些人物的命运证明: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道德与忠诚往往不堪一击,但人性中的微光(如裴政的坚守、蔡大业的清醒)仍能留下历史的印记。
战争与文明的毁灭
江陵之陷最令人痛心的,是十四万卷图书被焚——这不仅是梁元帝个人的绝望之举,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场浩劫。从现代视角看,这种“文明自毁”的行为,本质是专制者将文化视为“私有财产”的体现:当政权覆灭时,统治者不愿让“自己的文明”落入他人之手,便选择玉石俱焚。
此外,西魏“尽俘王公以下及百姓数万口为奴婢”的行为,揭示了古代战争的残酷本质——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掠夺不仅限于土地财富,更包括人口本身。而萧绎从“犹口占为诗”到“白马素衣出降”的过程,则是一个政权从虚幻的“文治”到直面残酷现实的崩塌史。
结语
江陵之役不仅是南朝历史的转折点,更像一面镜子:它照出了统治者的性格缺陷如何放大制度的弊端,照出了乱世中人性的脆弱与坚韧,也照出了文明在暴力面前的易逝。萧绎的悲剧,与其说是“读书无用”,不如说是“用错了书”——他沉迷于书本构建的理想世界,却忽视了现实政治的残酷逻辑,最终在历史的洪流中,连同他珍视的“文武之道”一同湮灭。这段历史提醒我们:文明的存续,从来不仅靠典籍的积累,更靠直面现实的勇气与兼容并蓄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