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空气仿佛凝固成琥珀,将房间内的一切都封存。
苏若雪的手指微微颤抖,将那枚冰冷的铜制徽章推到顾承砚面前。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承砚,你看这里。”
顾承砚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锁定了徽章的背面。
原本光滑的金属表面,多了一道崭新的、刻意为之的划痕。
那不是无意识的磨损,而是一串清晰的数字,刻痕极浅,若非仔细端详,极易忽略。
“07.18。”
他几乎是无声地念出这四个数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重。
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如同被狂风掀开的旧报纸,哗啦啦地翻飞起来。
无数个日期和事件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黑色的日子上。
“七月十八日……”顾承砚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这是芷兰……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的日子。”
那一天,林芷兰作为申城商界的新星,出席了一场慈善晚宴。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笑靥如花,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然而,晚宴之后,她便如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官方的说法是意外失踪,可所有人都知道,这片繁华之下的暗流,足以吞噬任何人。
这串数字,就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紧锁的悬案之门。
它不是巧合,而是来自深渊的回响,是一个迟到了太久的讯号。
“是谁刻上去的?”顾承承砚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划痕,感受着那份刻意留下的触感,“这枚徽章一直由你保管,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接触到?”
苏若雪脸色苍白,用力地回想着:“自你交给我后,我一直贴身收藏。唯一可能……是在昨晚的混乱中。当时人多手杂,或许有人趁乱……”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那个在暗中将徽章塞回她手中的人,不仅归还了物证,更留下了一条指向核心的线索。
对方的目的,显然是引导他们去探寻“07.18”这个日期背后的真相。
顾承砚的眼神变得深邃如海,他缓缓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
窗外的夜色浓郁,法租界的灯火如同一盘被打翻的碎钻,璀璨却冰冷。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重新拼凑。
林芷兰的失踪,“银杏叶”徽章,神秘的电报,以及现在出现的“07.18”。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源头,一个被刻意掩埋了多年的秘密。
“法租界巡捕房。”顾承砚停下脚步,即使我们无法直接进入,它的外围也一定有我们可以撬动的缝隙。”
他没有丝毫犹豫,行动力快得惊人。
立刻通过商会内部的一条绝密线路,联系上了一位在法租界消息灵通的老线人。
电话里的交谈简短而高效,只用了不到半小时,一个名字便传了回来。
“老吴。前巡捕房档案科的文员,在那儿干了二十多年,前几年因为腿脚不便提前退了。据说,他记性好得出奇,经手过的案卷,哪怕过了十年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人胆小怕事,嘴巴比蚌壳还紧。”
“胆小怕事,才更容易被撬开。”顾承砚挂断电话,眼中已有了全盘计划,“我们去找他。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让他愿意开口。”
第二天下午,在法租界边缘一条潮湿逼仄的弄堂里,顾承砚和苏若雪找到了老吴的住处。
那是一间低矮的石库门房子,门前堆着杂物,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顾承砚换上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手中拿着记事本和一支派克钢笔,俨然一副《申报》记者的模样。
苏若雪则扮作他的助手,安静地跟在身后。
敲开门,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他就是老吴。
“我们是《申报》的记者,想写一篇关于申城旧案回顾的专题报道,听闻吴先生是巡捕房的老前辈,想向您请教一些当年的情况。”顾承砚的语气温和谦恭,笑容无懈可击。
老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抗拒,摆了摆手:“老了,不中用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们找别人吧。”说罢就要关门。
“我们对‘银杏叶’这个代号很感兴趣。”顾承砚不疾不徐地抛出了诱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入老吴的耳朵。
老吴关门的手猛地一顿,浑身僵住。
他缓缓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禁忌之词。
“你们……你们在胡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银杏叶、金杏叶的!”他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显得色厉内荏。
顾承砚知道,火候到了。
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制徽章,摊开在手心,递到老吴眼前。
当看到那片熟悉的、脉络清晰的银杏叶时,老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纸一般惨白。
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看到了来自地狱的幽灵。
那是一种源于骨髓的恐惧。
“这……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指着顾承砚,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你……你是……‘曙光计划’的人?”
“曙光计划?”顾承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全新的名词,他不动声色,只是加重了语气,反问道:“你认为呢?”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让老吴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猛地将顾承砚和苏若雪拉进屋内,然后“砰”的一声死死关上门,还插上了门栓。
他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疯了,都疯了……”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那个组织早就死了,早就被连根拔起了!为什么还有人拿着它的信物出来走动?它的影子还在,它的影子一直都在!”
顾承砚趁势追击,步步紧逼:“既然你知道‘曙光计划’,那你一定也知道,‘07.18’这个日子,代表着什么?”
老吴的身体又是一震,他抬起头,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顾承砚,迟疑了许久,仿佛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地开口:“代表什么?那代表着一切的开始,也代表着一切的结束。”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不是简单的失踪案,孩子。‘07.18’,是‘曙光行动’的正式启动日。而林芷兰小姐,就是那次行动最关键的一环。所以,那也是她……最后一天活着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日子。”
“曙光行动……”苏若雪在一旁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之前收到的那封署名“林芷兰”的电报。
她展开电报纸,指尖落在了最下方的日期上。
电报的拍发日期,用汉字大写着:柒月拾捌日。
她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向顾承砚,声音里充满了震撼:“承砚,你看……”
顾承砚接过电报,目光与老吴的话、徽章上的数字三者交汇,瞬间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这不是巧合。”苏若雪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栗,“从电报到徽章上的划痕,这是有人在引导我们,用芷兰的名义,告诉我们当年的真相,是从‘曙光行动’开始的。”
从老吴家出来,夜幕已经降临。
申城的夜晚比白日更加喧嚣,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回到商会的临时据点,顾承砚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缭绕在他英挺的面容前,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老吴提到,‘银杏叶’的残余势力,至今仍有秘密集会。”顾承砚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他无意中透露了一个地点,法租界的一家名为‘夜莺’的爵士酒吧。今晚,那里就有一场聚会。”
“我跟你一起去。”苏若雪立刻说道。
“不。”顾承砚断然拒绝,他掐灭烟头,眼神锐利而坚定,“那里太危险,你不能去。‘曙光计划’的复杂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牵扯到的人,恐怕能量通天。你留在这里,替我梳理所有线索,并且,万一我没能回来,你要立刻带着所有东西离开申城。”
他的话语不容置喙,带着一种安排后事的决绝。
苏若雪还想争辩,却被他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神所制止。
她知道,这是他保护她的方式。
当晚,顾承砚换上了一身侍者的白色制服,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瞬间融入了夜色中的浮华。
他借用商会的力量,轻易地弄到了一个在“夜莺”酒吧临时顶班的酒保身份。
“夜莺”酒吧里,靡靡的爵士乐流淌在空气中,灯光昏暗,烟雾缭绕。
男男女女在舞池中摇曳,看似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然而,顾承砚能敏锐地感觉到,在这份奢靡之下,涌动着一股紧张而诡秘的气流。
客人们的眼神交换,侍者们谨慎的步伐,都透着不同寻常。
他站在吧台后,低着头,沉默地擦拭着酒杯,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将每一张面孔都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二楼的贵宾包厢缓步走下。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气度不凡,正是法租界警务处的副处长,张维清。
顾承砚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张维清的出现,意味着这个所谓的“银杏叶”组织,其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法租界警方的最高层。
他迅速低下头,用吧台的阴影和擦拭酒杯的动作掩饰住自己脸上的震惊。
他看到张维清走到吧台角落一个最不显眼的卡座前,那里已经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背对着顾承砚,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即便在昏暗室内也未曾摘下的墨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神秘气息。
张维清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前倾,用极低的声音开始交谈。
他的神态恭敬中带着一丝紧张,完全不像是警务处副处长应有的威严。
顾承砚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他假装去取吧台下方的冰块,身体压得更低,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定了那个神秘男子的侧影。
就在那神秘男子微微侧身,端起酒杯的瞬间,他西装外套的领口敞开了一丝缝隙。
借着吧台一盏装饰灯投射过去的微光,顾承砚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在那人的胸前,一枚小巧而精致的徽章,正反射着幽冷的光。
那是一枚纯银打制的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