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档案室内唯一的声响。
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每一下都仿佛踩在顾承砚和苏若雪的心尖上。
它沉稳、规律,不带丝毫迟疑,显然来者绝非寻常鼠辈,而是抱着明确目的的猎手。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簧拨动声响起,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毫不犹豫,单手一挥,掌风如刀,瞬间扑灭了桌上那盏发出微弱光芒的油灯。
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刹那间吞噬了整个空间。
几乎在同一时间,顾承砚长臂一伸,精准地揽住苏若雪的腰肢,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带入身后一排顶天立地的沉重档案柜后方。
冰冷的铁皮紧贴着后背,带来一丝刺骨的寒意,也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吱呀——
档案室的门被一股沉稳的力道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撕裂了浓稠的黑暗,泄进一缕走廊惨白的光。
一个高大的黑影逆光而立,轮廓被勾勒得无比清晰。
他全身笼罩在黑衣之中,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更令人心惊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把泛着森冷金属光泽的勃朗宁手枪,枪口微微下垂,姿态专业而致命。
黑衣人没有立刻深入,而是像一头耐心的野兽,站在门口,目光如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视线在空无一人的桌椅、散乱的文件上短暂停留,最后定格在那盏刚刚熄灭、还冒着一缕青烟的油灯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躲在柜后的苏若雪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紧贴着顾承砚,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的沉稳和手臂传来的坚实力量,这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她压低声音,气息如兰,凑到顾承砚耳边轻声提醒:“他不是来搜查的,是来灭口的。他们可能早就料到我们会来这里。”
这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顾承砚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赞许。
苏若雪的冷静和判断力,远超他的预期。
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而是迅速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一件冰冷的物件,不着痕迹地塞进苏若雪温热的手心。
那是一枚铜制的徽章,入手沉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华商总会”纹样。
“听着,”顾承砚的声音比夜色还要沉静,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魄力,“若我引开他,你不要有任何犹豫,立刻从后门离开。带着这枚徽章,去南市区的‘辰字号’仓库旧址等我。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苏若雪的心猛地一紧,她想说什么,却被顾承砚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制止了。
她能感觉到,这枚徽章不仅仅是一个信物,更像是一种托付,一种承诺。
她用力攥紧了徽章,冰冷的金属仿佛烙印进了她的掌心。
就在此时,那名黑衣人终于迈开了脚步,他走得很慢,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钟摆。
顾承砚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时机到了!
他屏住呼吸,精准地计算着对方的位置和自己的角度。
就在黑衣人经过一排书架,视线被暂时遮挡的瞬间,顾承砚的脚尖猛地向前一踢。
哐当——!
一个被随意丢在角落的铁皮文件盒被他踢翻,在寂静的档案室里发出一声刺耳至极的金属撞击声,声波仿佛化作实质,在狭小的空间内来回冲撞。
“谁?!”
黑衣人反应极快,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便猛然转身,枪口瞬间对准了声音来源的方向,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就是现在!
顾承砚对苏若雪使了个眼色,苏若雪心领神会,猫着腰,像一只灵巧的夜猫,借着档案柜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朝着记忆中的后门方向潜去。
而顾承砚,则选择了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故意弄出更大的动静,将一叠文件扫落在地,同时从撕裂的衬衫上扯下一根布条,迅速而熟练地在自己的左臂上缠绕了几圈,伪装出中枪受伤、仓皇逃窜的假象。
“在这边!”他故意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身影一闪,冲进了档案柜组成的迷宫深处。
黑衣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完全吸引。
在他看来,这个受伤的猎物已经无路可逃。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没有丝毫犹豫,提着枪便追了进去。
一场黑暗中的猎杀游戏,正式上演。
高大的档案柜如同一座座钢铁丛林,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顾承砚的身影在其中穿梭,如同游鱼入水。
他在这里待了不止一次,对每一排柜子的位置、每一个可能的死角都了如指掌。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衣人的追击技巧极为高明,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个危险的距离,既能锁定他的位置,又不至于跟得太紧而落入简单的陷阱。
顾承砚的心思急转,单纯的逃跑毫无意义,他必须反击。
他闪身躲入一个转角,目光迅速扫过地面,看到了一根不知被谁遗弃在此的粗重铁链,一端还连着一把早已锈死的旧锁。
他的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没有停歇,继续向前奔跑,故意加重了脚步声,并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喘息,将自己“力竭”的状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黑衣人果然上当,他判断出前方的猎物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追击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就在他冲过一个狭窄的通道时,脚下突然一紧!
一根绷直的铁链横亘在离地不到十公分的空中,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顾承砚刚才在瞬间布下的绊索!
黑衣人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他的脚踝,整个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
沉重的闷响中,他手中的勃朗宁手枪也脱手飞出,在地上滑出老远。
机会!
顾承砚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黑暗中猛然扑出!
他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膝盖死死顶住黑衣人的后心,让他无法翻身。
同时,那根铁链的另一端早已被他握在手中,顺势一拉一绕,如同灵蛇出洞,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将黑衣人的双臂反剪捆绑在了身后。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前后不过三秒!
直到被铁链冰冷的触感和关节处传来的剧痛惊醒,黑衣人才意识到,自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他剧烈挣扎,却发现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捆绑的手法更是专业无比,越是挣扎,锁链就勒得越紧。
顾承砚捡起地上的手枪,熟练地卸下弹匣,然后才将冰冷的枪口抵在了黑衣人的后脑勺上。
“说,谁派你来的?”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黑衣人剧烈地喘息着,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拒不开口。
顾承探眼神一冷,他知道这种死士嘴里问不出东西。
他的目光下移,开始仔细检查对方的身体。
很快,他的视线停在了黑衣人右手手腕的袖口上。
那里,用一种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朵微不可见的图案。
那是一片银杏叶。
图案精巧而隐秘,若非刻意寻找,根本不会被发现。
然而,当顾承砚看到这片银杏叶时,他的脸色却陡然沉了下去,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凝重。
这个标志,他认得。
这是法租界巡捕房内部,一个极其隐秘的高级特工部门的身份标识!
他们直接听命于总巡,执行最见不得光的任务,权力极大,手段狠辣。
一股寒意从顾承砚的心底升起。
原来,敌人早已不是外部的帮派或是商界的对手,而是已经渗透到了法租界权力核心的内部!
他们就像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盘踞在自己身边,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难怪他们能如此精准地预判自己的行动,甚至派出这种级别的专业杀手。
顾承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没有再浪费时间审问,而是利落地将黑衣人身上的所有物品搜出,然后用布条堵住了他的嘴,将他牢牢地捆在了一根粗大的暖气管道上,确保他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挣脱。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那张被他当作诱饵的办公桌前,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迅速写下了一行字。
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带着一股睥睨一切的狂傲。
“你们看不见的敌人,正在靠近。”
他将信纸平放在桌子最显眼的位置,这是写给那个幕后黑手的战书。
然后,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充满硝烟味的战场,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融入黑暗,从后门悄然离去。
夜风清冷,吹散了身上的血腥与尘土。
南市区的“辰字号”仓库旧址,早已废弃多年。
巨大的仓库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四周一片死寂。
顾承砚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仓库门口,他用约定的暗号敲了三下门。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苏若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看到顾承砚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处,一直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
“你没事,太好了。”
顾承砚对她点了点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暖意,“辛苦你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朝着华商总会的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走在路上,苏若雪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将那枚铜制徽章递还给顾承砚。
“这个,还给你。”她的手心因为紧张和用力,还留着徽章的压痕。
顾承砚伸手接过,入手依然是那份熟悉的沉重冰冷。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着徽章正面的纹路,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徽章的背面。
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眼神猛地一凝,脚步也随之停顿。
他那双能洞察秋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徽章的背面。
那光滑的铜面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道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划痕。
那道划痕很新,绝非旧物,边缘还带着金属被新刻出来的锋利感。
它看起来不像是意外磕碰造成的,更像……是有人用极尖锐的东西,在上面刻意留下的记号。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顾承砚握着徽章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苏若雪,原本缓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