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府……三县之地,尽成泽国……灾民数十万……”他每读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读完了,便该想对策。”李长安看着他,“身为天子,遇到天灾,第一步该做什么?”
李玄捏着奏报,指节都发白了,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下意识地开口:“派,派兵去救人?”
“救人是其一。”李长安摇摇头,“可光救人不够。数十万灾民,吃什么,喝什么,住在何处?灾情之后,瘟疫横行又该如何?朝廷的钱粮,从何处调拨?派谁去,才压得住场面,镇得住那些趁火打劫的地方官吏?”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李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这才发觉,治理一个国家,远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千百倍。
“臣,臣不知……”李玄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就学。”李长安站起身,走到御案后的舆图前,指着黄河沿岸的几个点。“救灾如救火。第一,立刻传旨户部,着新任尚书郭涛,从最近的常平仓调拨粮草,不得有误!第二,传旨兵部,命河南驻军即刻开赴灾区,维持秩序,搭建粥棚,安抚灾民。第三……”
李长安顿了顿,回头看向李玄。
“这第三道旨意,也是最要紧的一道,须得由陛下您亲自下。”
李玄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
“命督察署指挥使高明,为钦差大臣,持天子剑,即刻启程,赶赴河南。凡有贪墨救灾钱粮,怠慢政务,致使灾情扩大者……”李长安看着李玄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先斩后奏,就地正法!”
“陛下,这道旨意,您可敢下?”
李玄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李长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又看了看舆图上那片被洪水淹没的土地,仿佛能听到无数灾民的哀嚎。
他拿起朱笔,这一次,手很稳。
“传朕旨意……”
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在御书房中响起。
当最后一道命令从李玄口中发出时,他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龙椅上。
可他的眼神,却和之前完全不同了。那里面,有疲惫,有沉重,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肩上那副担子的重量。
他看着李长安,嘴唇动了动,想说声谢谢,却又觉得那两个字太轻。
李长安将那些草拟的圣旨交给太监,让他们立刻发往各部。他回过头,看到李玄的模样,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陛下,今日的经筵,才刚刚开始。”
黄河决堤的事,像是投入湖里的一块石头,只荡开几圈涟漪,就没了声息。
高明带着缇骑去了河南,沿途斩了三个县令,砍了一个发国难财的粮商,人头就挂在府衙外头。
河南地界,一下子就清净了。
郭涛在户部天天跳脚,却也硬是从江南几个商会手里“劝”来一大笔银子,国库总算没见了底。
这日散朝,李长安照例去了御书房。
李玄正趴在一堆公文里,小眉头皱得死紧,见李长安进来,他抬起头,把一份奏折推了过来。
“太傅。”
他指着那份折子。
“吏部魏大人上的,说……国舅爷想往吏部塞几个人。”
国舅爷,柳成武。
新帝的亲娘舅,也是如今的柳太妃的亲弟弟。
李长安拿起奏折,扫了一眼,就搁在了一边。
魏征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柳成武把手伸到他那一亩三分地,纯属自讨没趣。
“陛下怎么看?”李长安反问。
李玄抿着嘴,小脸上全是为难。
“舅舅他……许是想为国举才。”
“为国举才,还是为柳家举才?”李长安的声音听不出起伏,“陛下,吏部掌管天下官帽子,这个口子一开,今天来个国舅,明天就来个王公,后天再来个勋贵,人人都能往里头塞人,那这朝廷,还是陛下的朝廷么?”
李玄小脸白了白。
李长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去见见太妃娘娘。”
永和宫里,柳太妃坐立不安。
她本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女人,能在先帝那吃人的后宫里活下来,全靠胆小。
如今儿子当了皇帝,她成了太妃,却总觉得那把看不见的刀,一直悬在脖子上。
尤其是面对李长安的时候。
“咱家见过太妃娘娘。”李长安微微躬身。
“王爷快请起,可折煞妾身了。”柳太妃连忙起身,赐了座,又亲自奉上茶,姿态摆得不能再低。
“娘娘教子有方,陛下聪慧,日后必是明君。”李长安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全靠王爷教导。”柳太妃陪着笑,心里直打鼓。
李长安放下茶盏,那声轻响,让柳太妃的心跟着一跳。
“陛下年幼,心思也纯净,看重亲族,这是人之常情。”他话锋一转,“可有些亲族,却未必懂得为君分忧。仗着国戚的身份,插手朝政,干预任免。这等事,往小了说,是不懂规矩;往大了说,是动摇国本。”
柳太妃端着茶盏的手开始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王爷……成武他,他就是一时糊涂……”
“娘娘明白就好。”李长安站起身,“咱家来,就是提个醒。陛下是天子,不是柳家的皇帝。有时候,最亲近的人,若是不懂得分寸,害的,反而是陛下。”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
“陛下仁孝,念及娘娘辛劳,已拟了旨意,册封娘娘为‘贤德妃’,以彰美德。希望娘娘,能人如其名。”
贤德妃。
柳太妃身子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从永和宫出来,李长安直接去了督察署。
柳成武正等在吏部门口,骂骂咧咧,准备再去找魏征的麻烦,几个黑衣番子就围了上来。
“柳大人,王爷有请。”
“放肆!本官乃当朝国舅!你们这些鹰犬,滚开!”
为首的校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将手一挥。
两个番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铁钳似的架住了柳成武的胳膊。
“国舅爷,得罪了。”
柳成武被半拖半拽地架进了督察署,一路的叫骂,在这阴森的大堂里,连个回音都听不见。
李长安高坐堂上,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