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上的王府,竹林里风声沙沙作响。
李长安换了身青布长衫,池边的钓竿半天没个动静,他的心思也不在那鱼漂上。
高明一身便服,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王爷,宫里头传了话出来,陛下今儿在朝上,为着边军粮草的缺口,跟几个老家伙顶起来了,拍了桌子。”
李长安没回头。
“散了朝,在御书房自个儿生闷气,坐了快两个时辰。”
鱼线往下猛地一沉,李长安手腕一抖,一条巴掌大的鱼被甩了上来,在草地上扑腾。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鱼钩,又把那鱼丢回了水里,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南墙嘛,不自个儿去撞一撞,怎么晓得疼。”李长安的声音很淡,“路得自个儿走,才叫路。”
高明躬身:“属下明白了。”
没过多久,永泰元年的秋天,京里来了些高鼻深目的生面孔。
西域三十六国,组了个使团来“朝贡”,为首的康国使臣叫耶律洪,熊腰虎背,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人的神情跟草原上的狼没两样。
金銮殿上,耶律洪递上国书,嗓门洪亮,话里却不怎么恭敬。
“我们西域人,在戈壁滩上野惯了,受不了京城这套磨磨唧唧的规矩。还请大乾的皇帝陛下,把城西的皇家猎场,划给我们使团,也好让兄弟们有地方跑跑马,松快松快筋骨。”
这话一落地,底下好些官员的抽气声都听见了。
皇家猎场,那是天子秋狩的地方,他说要就要?这哪是朝贡,这他妈是来下马威的。
龙椅上的李玄,搁在扶手上的指节攥得发白。
“放肆!”礼部尚书气得胡子直抖,“蛮夷之辈,也敢在天子驾前狂吠!”
耶律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直勾勾地盯着龙椅上的李玄,那神情,不像看皇帝,倒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羔羊。
“皇帝陛下,我们西域只认一个理儿,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规矩。不知陛下的拳头,跟先帝比起来,怎么样啊?”
李玄胸口起伏,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退朝!”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晚,一辆不起眼的乌棚马车,趁着夜色从宫里出来,一路奔向京郊玉泉山。
书房里,李玄把白天殿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脸上那股子火气还没散干净。
“太傅,他们欺负我!欺负我大乾没人!”
李长安正拿着把小剪子,修剪一盆君子兰的枯叶,闻言,手上的动作没停。
“陛下,火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烧了自个儿的脑子,还让对头看清了你的底牌。”
李玄深吸一口气,把那火气硬往下压了压。
“那……依太傅的意思?”
“一味地哄着,那是孙子。一味地打,那是棒槌。”李长安放下剪子,转过身来,看着这个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学生,“臣教陛下的,都忘了?”
李玄一愣。
李长安走到他跟前,声音低沉了些:“他们不是认拳头么?那就攥紧了,结结实实地给他们来一拳。他们不是敬强者么?那就让他们开开眼,什么他娘的叫强者。”
李玄的眼睛里,慢慢有了光。
“打完了,再丢几颗甜枣。让他们咂摸咂摸,顺着咱们,能有什么好处。跟咱们对着干,又会丢掉什么。”李长安拍了拍他的肩,“去吧,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天子的威严。”
第二日,京郊大营。
三万羽林卫列阵,刀枪如林,甲光耀眼。
李玄高坐阅兵台上,西域使团的人就站在后头不远处。耶律洪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些琢磨。
高明一身重甲,立于台下,手中令旗猛地向下一劈。
“风!风!大风!”
三万人的怒吼,震得人耳膜发麻,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大地都在抖。
长枪阵往前推进,像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
弓弩手万箭齐发,箭矢破空的声音汇成一片,远处的箭靶瞬间成了刺猬。
重骑兵开始冲锋,人马合一,卷起遮天蔽日的烟尘,那股子气势,能碾碎挡在面前的所有东西。
耶律洪脸上的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他身后的那些使臣,一个个脸色发白,腿肚子都在哆嗦。他们见过狼群,见过不要命的部落武士,可哪见过这种东西?
这不叫军队,这叫杀人机器。
阅兵结束,李玄一句话没说,领着使团回了宫。
当晚,宫中设宴。
宴席上,没了白天的火药味。宫女端上来的,是西域见都没见过的精美菜肴,喝的,是醇厚甘甜的琼浆玉液。
酒过三巡,李玄抬了抬手。
大太监王振捧着一份礼单,朗声念道:“赐康国上等丝绸百匹,官窑瓷器百件,雪花盐千斤,茶叶千饼……”
一样样赏赐念出来,耶律洪的眼睛越睁越大。
这里头的任何一样东西,运回西域,都能换一座金山。
李玄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我大乾,既有能踏平山河的铁骑,也有能泽被四方的丝绸。是敌是友,全在诸位一念之间。”他举起酒杯,“朕敬各位一杯,愿我大乾与西域,永结盟好。”
耶律洪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那张脸上,还有些青涩,可那双眼睛,却深得吓人。
他算是琢磨过味儿来了。
白天的兵,是砸断他们骨头的锤子。
晚上的酒,是缝合他们伤口的针线。
“噗通”一声。
耶律洪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外臣耶律洪,替西域三十六国,谢陛下天恩!我等,愿永为大乾藩属,岁岁来朝,不敢有二心!”
一场风波,就这么了了。
御书房。
李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李长安听,眉梢眼角,全是藏不住的兴奋。
李长安安静地听完,没夸,也没说别的,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
他转过身,脸上是种说不出来的神情,有些欣慰,又有些别的。
“打了一拳,也给了枣,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