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言出差归来,堆积了半个多月的工作终于得以推进。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眼前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文件堆砌的砖墙,白花花的A4纸层层叠叠,几乎要漫过桌上显示器的高度。最底下的文件夹已被压得微微变形,而顶端的几份加急审批单斜斜地歪着,像雪山上摇摇欲坠的旗云。
快年底了,大量的报告和审批材料还在不断地送进总办来,冬日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里切进来,在纸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在张助已经休假回来,能很大程度上减少梁言的负担。
喻音这段时间也开始忙碌起来,年关将至,除了活动量增加每天要出现场外,还要整理这一年来远森所有项目的报表,虽然在被千玺合并后远森没有再接到什么大型项目,可一些几十万的小项目断断续续的也没有停过。
整个千玺总部的写字楼群像几台过载的引擎,整夜嗡鸣不息。
电梯间挤满抱着文件盒的职员,咖啡渍在报表上晕开年轮状的焦痕。财务部的打印机持续高烧,吐出的纸张还带着滚烫的温度,墨粉味混着薄荷糖的辛辣在空调风里发酵。走廊上飘着零星的对话残句——\"发票要补章快递最晚几点发系统又卡死了\",像一串来不及落地的省略号。
每个隔间都亮着惨白的屏幕光,键盘声如骤雨拍打着窗棂。行政姑娘踩着平底鞋在工位间穿梭,怀里逐渐堆高的文件遮住下巴,最上方那本装订好的年报,烫金字体在灯光下明灭不定。凌晨三点的落地窗外,城市霓虹与显示器荧光在雾霾里交融,将加班的剪影拓印在百叶窗上。
梁言问喻音今年忙到什么时候回潼川,得到的答复是除夕前夜。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又是一个深夜,他将还在加班的彭呈几人都叫到了办公室。
他斜倚在窗边看着他们陆陆续续进来,玻璃映出他半张脸的轮廓,眉间那道皱褶像被无形的手捏出来的,深得能夹住一片月光。
“大半夜还开会,有什么急事?”陈咏凌一跨进门来就开始问。
自从去年国庆上映的电影大卖后,他手上陆陆续续又收到不了不少剧本,各方都找上门来寻求千玺的投资,他目前手上有近十个的电影项目在跟进,除了电影项目,还有一些剧场、电竞、线上直播的项目在做明年的投资规划,忙得他叫苦连天,之前提出想休假一段时间的事情连影子都摸不到。
“你们今年都要回潼川吗?”梁言问道,从落地窗前转身朝沙发走去。
“我肯定要陪晴晴回去啊,怎么了?”
“我不一定,我一个单身汉,爸妈退休都回乡下去养老了,我回去潼川的意义不大。”苏洲北接话道。
彭呈看了看梁言,大概率猜到他有什么别的打算:“有事儿我就回去,没事儿我就留下来值班,今年过年本来事情就多。”
“那就除夕前都回去一趟吧,过完初一你们该干嘛再去干嘛。”梁言一个人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看着对面坐着的三人继续说道:“前段时间我收到潼川总商会秘书长的电话,由于之前的每一年我都有赞助他们当地政企的各类年会、论坛或者一些公益活动,今年他们还是照常递来了拜帖,邀请我回去参加今年的年会。”
“这种年会可参加可不参加,你如今又不在潼川发展,有必要去吗?”陈咏凌首先提出了质疑。
别说潼川了,就连北京一些政府单位主办的各类高规格会议邀请梁言,他都不一定会去。
“我借机跟当地的政府部门提出想要举办一场跨年烟花秀,联合当地政府和文旅部门共同主办,千玺作为企业来出资。方案提上去后当地十分重视,目前审批已经拿到了,其他手续也逐步在推进。到时候彭呈提前两三天回去统筹一下现场,阿北也带两个人回去配合一下当地相关部门的宣传。”
“这么临时,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有这个活动?”
梁言往椅背上靠了靠,顺手松了松自己的领带:“其实出差前我就接到电话了,不过想要举办烟花秀是在悉尼临时产生的想法,那时候在国外跟你们商量不方便,就拖到了现在。”
在悉尼的时候梁言陪同外交部的领导出席活动,当地的政府为了这次会晤举办了一场烟火大会。
当南半球最后一缕蜜糖色的阳光沉入太平洋,悉尼歌剧院洁白的贝壳穹顶渐渐染上暮色蓝。海港大桥的钢铁弧线在渐暗的天幕下凝成一道剪影,仿佛拉满的弓弦。
那晚,一枚火流星刺破夜空,在歌剧院的帆影尖顶轰然绽放,千万颗金箔瞬间迸溅,将整个环形码头镀成流动的琥珀。海面顿时沸腾了,游艇桅杆的倒影被撕碎成无数晃动的光刃。紧接着钴蓝、湖蓝、蒂芙尼蓝的烟花次第盛开,歌剧院雪白的壳体成了天然银幕,映出珊瑚礁般的梦幻光影。梁言看着有个小女孩踮脚去接飘落的火星,她羊毛卷发梢沾着的金粉,比圣诞橱窗里的天使还要闪亮。
最后三百发烟花同时升空,赤红的袋鼠造型焰火跃过钢桥,祖母绿的桉树叶在云端舒展,最后化作紫粉色星雨倾泻而下。
梁言仰头看向那漫天光华,触景生情。如果他的爱人也在他身边分享这一片盛世光景,他该有多满足。
就是那一刻,他便在心里开始策划,等到某个时机,他也要给喻音制造出这样一片绚烂的夜空。
在北京这样的烟火大会不容易通过审批,刚好趁着潼川相邀于他的机会,倒不如回去潼川筹办,而且在潼川举办的意义好像更为重大。
那是他们年少成长的地方,是他和喻音初识、爱情萌芽的故乡。
又交代完一些具体的细节,其他三人倒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安排,只不过又得再挤出点时间,为提前回去做好准备。
“也行吧,我们大家也很多年没有回潼川聚过了,趁这次机会大家都回去热闹一下,我顺便问问文杰,今年要不要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彭呈想得比较周全,既然要回去,那就尽量把人凑齐。
梁言点点头,挥手散了会。
时间又在忙碌中一天天的流逝,喻音在家里收拾行李,其实要带的东西不多,一两件换洗衣裳,和一些随身携带的小件物品。
装了小小的一个登机箱,她将箱子提出去放在了门口走廊处。
梁言还在书房,听见响动出来看她,顺便问她明天几点的飞机。
听见回答后他琢磨了一下:“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有会议,抽不开身,我让张助派司机送你去机场。”
喻音轻声回应着:“不必麻烦,我打车也是一样的。你就别操心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况且还有晴晴和我一起。”
彭呈和苏洲北两人前两天已经启程回去了,此时正在潼川紧锣密鼓的做筹备工作。而陈咏凌因为有事被耽误了,他预计和梁言除夕当天才能回去。
梁言把烟火秀这件事瞒了下来,准备到时候给喻音一个惊喜。
首都机场航站楼的穹顶下,拖着行李箱的脚步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细雨。值机柜台前排起蜿蜒的长龙,印着各省地名的行李在传送带上碰撞出闷响。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不断刷新,红色“延误”字样刺眼地跳动着。免税店的售货员机械地重复着“新年折扣”,而候机区的孩童正用蜡笔在窗玻璃上画歪歪扭扭的烟花。有人捧着刚买的稻香村礼盒打瞌睡,红绸带在膝头滑落,像一缕提前逃走的年味。
喻音和黎晴晴回去的航班因为流量控制的原因延误了四个多钟头,两人在候机室里面从天亮等到了天黑,终于在晚上十点多顺利登机。
落地潼川时已经过了凌晨,舱门打开的瞬间,湿冷便如暗器般袭来。这种冷意不像是北京那般的刀砍斧劈,而是千万根浸了水的丝线,顺着羊毛大衣的纹理游走,将寒意绣进每寸骨缝。
两人出了航站楼坐进车里,低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那团热气凝成了水珠,附在车窗玻璃上。
一个小时后,她们各自回到了家,钻进了家人早就为她们开好了电热毯温暖的被窝里。
除夕当天,梁言一早回了一趟四合院,算是提前给长辈们都拜了年。家里人得知今年他不在京中过年,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悻悻的表情,但又没人说什么。自从上次他逃避婚事后,和家里的关系就一直不冷不热的僵持着,梁老爷子虽在表面上没有动怒,但私下可没有给过莫女士好脸色看。
和曾家议亲一事并没有暂停,双方还是在频繁的走动,都在极力促成这件大事。等过完年后,梁老爷子估计又要找人看好日子,重新把婚期提上日程。
梁言打完一头就走了,等他出了门后,早餐桌上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梁老爷子紧绷着脸,对着莫女士和梁父训斥道:“阿言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们做父母的应该好好提醒他才是。”
两人不敢说什么,莫女士隐忍着,直到回了房间才冲着梁父发了火:“老爷子有火不好冲着阿言发,有什么不满也不给他明说,只是一味的给我难堪,我到底是欠了你们梁家什么,整个家里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要由我来全盘接受?”
梁父沉默,他知道这些年莫女士受了很多的委屈,可是他无法改变这种局面。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父子俩,如果等哪一天你们把阿言逼急了,我会跟着他一起消失在梁家!”
梁父无可奈何的靠近她,安抚的拍拍她的背,跟她服软:“父亲一直以来的性子就是这样,你心平气和些,回头我再去爷孙俩中间调和一下。”
莫女士虽然生气,可每次梁父态度上的顺从和姿态上的放低又让她无法再一味的责怪,每每想起年轻时梁父为了她也承受了来自梁老爷子的暴怒狂涛。当年他为了选择她,放弃了自己的大好仕途,顶着压力跟家里对抗,才满心满意的娶了她,叫她能如何舍弃掉这份情谊。
莫女士那些在舌尖滚了千百遍的锋利词语,在看见梁父那低垂的眉眼时,都化作了喉间细碎的哽咽,随着呼吸轻轻发颤。她死死咬住下唇,齿痕处泛出比口红更艳的色泽,那是所有未出口的委屈,在唇上筑起的堤坝。
梁言和陈咏凌落地潼川,已经是天幕擦黑时。陈咏凌匆匆回了趟家跟父母打了个照面,梁言则是一个人回到住处。
自从父母退休搬回北京去后,家里的房子就空置了下来,平时没有人来开窗通风,梁言一踏进家门就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
开了窗,又打开空调换气除湿后,他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夜幕降临,七点半的时候,他出门去接喻音。
烟花秀会在今晚的八点半准时在江畔绽放。
喻音在家陪父母吃了饭后,打了声招呼,说要和晴晴出门聚一下。林女士嘱咐她夜里天气冷,出门前又给她递了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
顶着寒意和冷风,喻音下楼后直接扑进了梁言的怀里。
江畔早有群众聚集,附近的道路都实行了交通管制,梁言把车停在了一公里外,和喻音两人并肩走了过去。北风把路灯吹得摇摇欲坠,他们的影子在地上被拉长又揉碎,她的大衣里灌满了风,鼓胀起来像受伤的羽翼,而梁言的双臂环过来时,那些风突然就安静了。
“今天在家看到电视里播放新闻,潼川今年要举办跨年烟花秀,这会从家里一路过来,才看见街上到处都在宣传。幸好,我们也赶上了。”喻音的眼里有期待,虽然她并不喜欢热闹,但在除夕夜能和自己的爱人看一场烟花,也不失为一种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