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父静静地卧在蓬松的被褥间,雪白的枕巾衬着他稀疏的银发。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枝新摘的红梅,沾着晨露。他的脸颊清癯,却不见病容,倒像是被岁月仔细打磨过的象牙,泛着温润的光。
林女士的确将他照顾得很好,每日清晨,她都会用温毛巾为喻父擦拭身体。他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圆润整齐,指缝里寻不见一丝污垢。穿的衣服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气息,领口处露出的一截脖颈皮肤洁净得近乎透明,能看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窗台上的绿萝垂下藤蔓,在微风中轻晃。
喻父枕边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天线擦得锃亮。他清醒的时候闲得无聊,会听听广播来打发时间。
他的被角掖得妥帖,像初雪覆盖的田垄般平整。
林女士低头轻轻将喻父唤醒,告诉他吃午饭了,今天家里有客人来。
喻父浑浊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几人合力将他抬上轮椅后,梁言能看见喻父稀疏的头发还带着梳子留下的纹路,一丝不苟地向后拢着,如同秋收后整齐的稻茬。
回到客厅,林女士先将喻父的餐食单独盛在了旁边,大多是一些易消化的食物,松软的,带着汤汁的。
“常华啊,今天是正月初一,又是新的一年了,有晚辈上门来给我们拜年来了。”林女士念叨着,指引着喻父往梁言座位那边看去。
梁言连忙起身,礼貌的给喻父鞠了一躬:“伯父您好,我是梁言。”
算是正式做了自我介绍。
“别这么客气,你坐着就好。”林女士招呼他坐下。
喻父点点头,他刚醒来,还需要缓缓气息。
“你瞧这年轻人怎么样?他是咱们音儿新交的男朋友。我瞧着很好,模样好,又懂礼貌,关键是对咱们家音儿也很好,这次你放心,咱们姑娘定是找到了个好归宿……”林女士说着,竟有些哽咽,正因为她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是在安慰喻父,所以内心更加酸楚。
梁言是好,她看了后很是满意。可是她知道,这两人并不一定会有完美的结局。
可是她有预感,喻父已时日无多,她不想给他留下任何遗憾,善意的谎言也许能让他了无牵挂的离开。
“好……”喻父的声音从唇间飘出来,细若游丝:“是个好孩子……跟音儿很般配。”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仿佛字句是有重量的,得攒够力气才能托起下一个音节。
“爸爸,您放心,我们很相爱,今后定会过得很好。”喻音握住了父亲嶙峋的指节,他手上的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紫的血管,偶尔不自主的轻颤一下,像是被风吹动的枯枝。
喻父的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像是蒙了一层雾的旧玻璃。不过他似乎有意识的一直看着梁言,好像透过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又好像透过他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孩子……你是在潼川长大的吗?你的父母……也是潼川人吗?”喻父问道。
“是的,我在潼川出生,一直念到高中毕业,之后回到北京上大学。我母亲是潼川人,父亲是北京人,现在父母都退休了,回到北京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喻父的眼里闪过一些微弱的光:“……你父亲尊姓大名?”
梁言怔了怔,他倒是没有想到喻父会打听他父亲的名字,不过还是礼貌的回答道:“家父梁其昇。”
喻父眼底的光淡了下去,周身的骨头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力气。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那气息太轻了,还没飘到大家耳边,就已经散在了空气里。
林女士打断了谈话:“行了,你还这么快就打听到人家家里去了,饭菜快凉了,大家动筷吧。”
说完把自己的椅子往喻父身边挪了挪,用勺子盛起一口粥,吹了吹,喂到了他的嘴边。
一顿饭吃得很是温馨,虽然喻父不能和大家交流顺畅,但好在林女士今天很是热情,态度也相较于以往更随和,和两个年轻人聊着,问起来他们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尽可能的多聊了些他们平常提不到的话题。
吃完饭喻音在厨房帮林女士洗碗,梁言推了喻父到客厅里面闲坐。
梁言看得出喻父一直看着他,脸上有些犹豫的表情,像是想问他什么,又碍于情面不好开口。
“伯父,您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梁言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主动递了话。
“你是……梁其昇的孩子。”喻父的声音低弱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以前,有幸调派到他的手下,跟随他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
梁言倒是很诧异,没想到喻父跟自己的父亲还有过同袍的情谊。
他微微动了动喉结,语气里都是些不可置信:“那真是很有缘分,没想到我父亲还跟您有过共事的过往。”
“你刚才说你父母已经退休了?……按照你父亲当时的年纪和政绩,他回到北京,应该继续任职才对……”喻父的话语断断续续,像一盏将尽的油灯,时而微弱地亮一下,又暗下去。
梁言微微笑了一下:“也许……他们年轻的时候太过劳累,到了退休的年纪,想享享清福吧。”
喻父的胸口微微起伏,他对于这种说法是不相信的。以他当时了解到的梁父的背景,他下调到潼川来只是为了过渡,当年西部大开发的局势明朗,战略清晰,中央派了几位官员下来督导。这些人作出政绩后回到北京必然高升,即便是后来年纪到了,也可转任某些特定的岗位,万万不可能止步于此。
可梁言如此说,他也不能刨根问底。
在刚才的饭桌上,他看着梁言觉得他的眉眼很是熟悉,很像他印象中的那位故人领导,加之他也姓梁,便贸然打听了一下。没想到问出的结果果然如他所想,他当下就在心中产生了质疑,自己的女儿当真能跟这种家庭的孩子有一个好的结局吗?
答案是没有,所以他知道,今天有可能大家都在安慰他,才说出了那些让他安心的话。
喻父的心头突然窜上来一种无助感,还带着些悲伤。他的眼皮渐渐发沉,目光也越发涣散,却仍强撑着微笑,仿佛不愿让梁言看出他的疲惫。
接下来的一问一答中他的呼吸变得短促而费力,仿佛光是吐出字句就已经耗尽了力气。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变成了含糊的呢喃,头也慢慢歪向一侧,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弯的芦苇。
直到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终于抵不住倦意,在和梁言谈话的间隙里,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梁言将喻父推回房间安置好,出来时碰上刚从厨房里出来的喻音。
“伯父已经睡了。”
喻音点点头:“到中午了,爸爸吃了饭就会犯困。”
林女士在后面关上了厨房的门,取下了围裙挂在门把手上,转身知会他们:“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们年轻人去街上逛逛吧。我中午有午睡的习惯,就不陪你们去了,晚上再回来吃饭 。”
两人只好出了门,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着。
大年初一的午后,街上的人不多。冷风像一把钝刀,刮得脸生疼。街道两旁的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红得刺眼,却衬得天色愈发清冷。昨夜鞭炮的碎屑还黏在路面上,被行人踩进尘土里,像一地褪了色的朱砂。
梁言和喻音没有目的的走着,他的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喻音的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去哪儿?”梁言问,白气从嘴里飘出来。
喻音摇摇头,围巾边缘的绒毛跟着颤了颤。她把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抽出来,塞进梁言的衣兜,碰到他冰凉的手指。
梁言伸开手指跟她十指紧扣。
“要不我们回学校去看看吧。”梁言提议。
他自从毕业后,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如今已经十一年了,他很想去看看当年的母校有什么改变。
十一年了,校门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树干上的刻痕更深了些,像岁月在皮肤上留下的褶皱。
两人穿过校门,并肩站在教学楼前,冬日的风掠过走廊,掀起一片沙沙声,和当年早自习的翻书声一模一样。教学楼的第二间教室是他们原来的教室,窗户还是那扇总卡住的铝合金窗框,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讲台前投下一道金线。
梁言忽然想起那年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他的手偷偷的搭上了后座喻音的膝头,吵醒她睡觉后,她抬起头来睡眼惺忪的娇嗔。
走廊的墙漆新刷过,可转角处依然留着那道浅浅的划痕。她手指抚上去的瞬间,梁言脱口而出:\"这应该是那次大扫除,咏凌他们搬桌子划出的。\"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住了,原来某些记忆从来不需要想起。
楼梯的转角处,光荣榜的玻璃橱窗里面早已换了陌生的面孔,但右下角依然有块褪色的胶痕。以前梁言在学校的时候,他的照片一直从入校贴到了毕业。
两人在教学楼空荡的走廊里面晃了晃,回到出口的时候,路过了那个昏暗的楼梯间。
就是在这个楼梯间里,梁言和喻音有了私下的第一次交谈,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喻音在这里主动吻了他,梁言的心动悄然滋生,那是他们彼此的初吻。
喻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抬脚走了进去,梁言跟在她后面。
抬头看时,头顶上已经装上了一个声控灯。那时候堆积在楼梯间里的木箱与废弃教材早已不见,墙面上白漆掉落的地方锈蚀成记忆的形状。
喻音望着墙角发愣,回忆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无数个晚自习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坐在这里,感受着黑暗带给自己的片刻宁静,偶尔偷偷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明明灭灭。
直到某天梁言的闯入,他们的人生发生了交集。
为了体验从未有过的感官,喻音大胆的吻了他,梁言没有任何的惊慌,反而出奇的配合。
少时叛逆的灵魂仿佛在那个刹那找到了出口,他们沉溺其中,反反复复的纠缠和试探人生的初体验。
梁言忽然捂住了胸口,语气里带着三分的雀跃:“第一次和你在这里亲吻,现在想想都还很心动。”
喻音似笑非笑的仰头看他,眼角的挑逗溢于言表:“要不咱们再试试?”
她主动凑上去,却在离梁言唇边还有一寸的距离定住了,她的鼻尖蹭到了他的唇角,激起了梁言的一阵痒意。
梁言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内心突然涌上千丝万缕的感慨。谁能想到十一年后,他们竟然又站在了故事开始的地方,这里的一寸空间都没有减少,他们站的地方一步都没有改变。
梁言抬手,手指穿过了她的发间,捧起了喻音的脸吻了下去。
她的睫毛扫过他脸颊,像蝴蝶在黎明时分试探一朵将绽的玫瑰。两人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慢,慢到梁言能数清她唇上细小的纹路,那些纹路在他靠近时微微舒展开,如同被春风抚平的绸缎褶皱。
喻音踮起的脚尖惊动了这十一年的时光。
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相触的齿间生长出来,梁言加大了亲吻的深度,尝到了她口腔里漱口水薄荷的味道,凉意顺着齿列蔓延,却在舌尖化作温热的甜。
片刻后,喻音突然轻轻咬了一口梁言的唇,示意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梁言没有依她,他的指尖悬停在她下颌与颈项的弧度之间,不管不顾的再次加深了这个吻的力度,直到听到一声呻吟从喻音的唇齿间溢出,她双腿发软快要站不住,双手缠上了他的腰间。
“……”
“试过了,还是会心动。”唇瓣分离的瞬间,梁言拉开了一些两人的距离,又将喻音的一只手举起来,穿过大衣的领口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掌心贴上他胸膛时,柔软的布料下面,那颗心脏正以近乎疼痛的频率撞击着肋骨,如同暴风雨夜被困在灯塔里的信天翁,疯狂扑打着潮湿的翅膀。
“感受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比年少时更加爱你。”
他胸腔里那团炽热的、跳动的火焰,正将喻音的指纹烙在生命最原始的节奏上,她手腕内侧淡青色的血管,与他心口滚烫的鼓噪,在此刻的沉默中完成了比亲吻更亲密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