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居客栈大堂内光线昏沉,檀香炉里升起的白烟在空气中蜿蜒盘旋。
柜台后空荡荡的,唯有青铜香炉中一缕檀香白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中勾勒出蜿蜒的轨迹。
大堂中央,一对年轻男女正低头用着简单的餐食。那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面色苍白中透着几分青灰,眼下挂着两轮明显的乌青。他拿着吃食的手指修长却显病态,指甲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淡紫色,甲缝里嵌着黑褐色的污垢。虽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举手投足间却透着股刻意为之的儒雅姿态,时不时摇头晃脑的模样活像个不得志的穷酸秀才。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梳着未出阁的垂鬟分肖髻,眉眼间与男子有七分相似,只是面色红润许多。她吃饭时不经意抬眼瞥见青鸟一行人,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只是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靠窗的另一桌坐着三个男子。其中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方脸汉子正提着粗陶茶壶,壶嘴离碗沿三寸,琥珀色的茶汤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碗中,\"叮咚\"水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清脆。正对大门坐着的短须男子大约四十出头,在青鸟等人进门时,原本送到嘴边的茶碗突然停住,浓眉下的双眼闪过一丝精光,继而仰头一饮而尽。
最引人注目的是背对大门而坐的魁梧身影。即使坐着,那宽厚的肩背也如小山般隆起,粗布衣衫下贲张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他纹丝不动的坐姿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后颈处一道三寸长的伤疤在灯光下泛着狰狞的亮色。
突然,一声\"嘎吱\"的轻响从柜台方向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靠窗的藤椅上,一位约莫五十岁的灰袍男子正半倚着身子,那把老旧的藤椅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枯瘦的手指松松地捏着一把泛黄的蒲扇,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他花白的胡须稀疏地垂在胸前,头顶中央已然秃了大半,露出光亮的头皮,只有两鬓的花白头发还勉强向后梳拢,在脑后草草束成一个小髻。
那灰袍男子听到门口的动静,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微微发亮。他手中的蒲扇停了停,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到门口:
\"住店还是用膳?\"
这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仿佛就在耳边。青鸟注意到,他说话时胡须几乎不动,只有喉结轻微地上下滚动。藤椅在他身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柜台上的油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遮挡,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更显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树皮。
桃儿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还以为是个空店呢,有人也不出来迎客......\"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清晰。众人随着三十娘来到柜台前,头顶的瓦片突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乒乓\"声,冰雹砸落的动静让整个屋子都仿佛在震颤。
三十娘朝藤椅上的男子微微颔首:\"掌柜的,我们投宿,也要用膳。\"
那灰袍男子连眼皮都没抬,只是用蒲扇懒洋洋地指了指柜台:\"客房还有,先坐。\"扇尖在空中划了个圈,\"待会儿自有人招呼。\"
正说着,一个系着灰布围裙的伙计端着托盘从后堂转出,托盘上四个装满吃食的粗瓷盘子正冒着热气。他边走边抱怨:\"掌柜的,您老倒是搭把手啊......\"话说到一半,突然瞥见柜台前站着的众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藤椅前,托盘里的菜汤差点晃出来:\"哎哟我的老掌柜!来客人了!好不容易来趟生意,您还在这儿挺尸!\"说着用膝盖顶了顶藤椅扶手,\"等会儿青瑶阿姐出来,看您怎么交代!\"
那男子这才慢悠悠地睁开双眼,花白胡子抖了抖,却不见半点慌张。他撑着藤椅扶手缓缓起身,灰袍下摆沾着几点油渍,在灯光下泛着可疑的光泽。
男子慢悠悠地踱进柜台,脚步拖沓得像是在地上蹭,嘴里还不住嘟囔着:\"她来了又如何?我是她阿爷,她还能反了天不成?\"声音沙哑中带着几分混不吝的劲儿。
伙计径直走向堂中食客,利落地将托盘上的菜碟一一摆好。\"几位慢用。\"他微微躬身,转身时朝柜台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提高嗓门道:\"好生招呼着,别偷懒!\"
\"知道知道,\"男子摆摆手,花白胡子随着撇嘴的动作抖了抖,\"年纪轻轻,倒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啰嗦。\"
青鸟与三十娘交换了个眼神——这掌柜与伙计的做派,倒像是身份对调了似的。
\"多少人住店啊?\"男子趴在柜台上,下巴抵着手背,懒洋洋地问道。
三十娘温声应答:\"二十一人。劳烦三间上房,其余安排通铺即可。\"
\"上房啊——\"男子拉长了声调,眼皮都没抬,\"没有......。\"
\"没有你开什么店?!\"桃儿看着男子墨迹半天,早已经憋不住心中那股子火气,顿时炸了毛,杏眼圆睁,气鼓鼓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男子这才掀起半边眼皮,浑浊的眼珠斜睨着桃儿:\"小娘子可以去别家看看嘛。\"说罢竟又趴回手臂上,后脑勺的小发髻滑稽地翘着。
\"你——!\"桃儿气得指尖发颤,刚要开口,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闷的雷声。冰雹砸在瓦片上的声响突然密集起来,仿佛在嘲笑这场荒诞的对话。柜台上的檀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扭曲着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哎呀——!你这老头……。”
话刚开口,三十娘一声轻喝:\"桃儿!\"
那声音不重,却似一柄薄刃划过空气。桃儿顿时僵住,只见三十娘凤目含威,眼底凝着三分寒霜。她咬着下唇退后半步,绣鞋碾着地砖缝里的陈年污渍,眼神依旧盯着男子,眼中好似要冒出火来。
\"小丫头年轻气盛,让掌柜的见笑了。\"三十娘转向柜台时,面上已换了春风化雨般的浅笑,指尖不着痕迹地按住了桃儿发抖的手腕。
男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蒲扇在柜台敲出两点灰:\"还是长辈明事理。\"他斜眼乜着桃儿涨红的脸,\"不像有些雏儿,毛都没长齐就学人耍横。\"
桃儿胸口剧烈起伏,束发的红绳穗子扫在颈侧像着了火。她死死攥住腰间丝绦,指甲隔着衣料掐进掌心。
就在此时,天际骤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紧接着\"咔嚓\"一声巨响,震得窗棂嗡嗡颤动。清韵代身子猛地一颤,帷帽下的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紧紧攥住了青鸟的衣袖。青鸟只觉臂上一紧,转头望去,只见帷帽轻纱下那张小脸已失了血色,唇瓣微微发抖。
他唇角微扬,指尖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那触感温暖干燥,让清韵代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门外马厩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嘶鸣,马蹄慌乱地踢打着围栏,震得门框簌簌落灰。
屋顶的冰雹声反倒稀疏了些。男子摇头晃脑地叹气:\"这老天爷净干些没谱的事...\"他眯眼望着门外,自言自语道:\"地里的庄稼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叹息声还未消散,后堂的蓝布门帘突然\"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风风火火地闯了出来,带起一阵微凉的穿堂风。她生得一张鹅蛋脸,小麦色的肌肤透着日晒后的健康红晕,在昏暗的厅堂里仿佛自带光芒。身上那件粗布红衫虽已洗得发白,却衬得她脖颈处的肌肤格外莹润;墨绿色的布裙打着几道褶皱,随着她轻快的步伐翻飞摆动,像极了春日里新抽的柳枝。
最惹眼的是她束发的红头绳,在脑后扎成个俏皮的蝴蝶结,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虽然衣着朴素,但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青春朝气,却让整个沉闷的厅堂都为之一亮。她站定时,裙摆还在微微摆动,像只刚刚停歇的彩蝶。
\"阿爷!\"她声音清亮如溪水击石,\"前院马匹都惊了,您还在这儿说闲话!\"说话时杏眼圆睁,发间一支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在火光中投下俏皮的影子。
老掌柜一见女儿出来,立刻挺直了佝偻的腰板,胡子一翘:\"阿瑶,阿爷我可没偷懒,正招呼客人呢!谁想外头突然打个炸雷...。\"话音刚落,角落里那桌的短须男子放下酒碗笑道:\"这位娘子,令尊所言不虚,方才确是在询问这几位客官所需。\"
青鸟耳尖微动——这声音分明是路上指路的骑手!转头望去,只见那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此刻正望着青瑶含笑点头。那壮硕的男子只顾埋头喝酒吃肉,放在桌上的手,时而用食指轻敲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另一个蓄着短须的男子的,原本正偷偷打量着青鸟一行人,见被发现连忙低头灌了口酒,咂嘴道:\"好酒!\"酒沫子沾在胡须上,在灯下泛着亮光。
青瑶走到柜台,将手中湿布拧干叠好,仔细询问了三十娘他们的需求。听罢对三十娘歉然一笑:\"阿媪见谅,乡野小店比不得城里客栈...。\"话音未落,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樊铁生带着伙计们裹着大风和冰雹闯了进来。几个年轻伙计额头上还鼓着被冰雹砸出的红包,在油灯下泛着青紫。
\"诸位是...?\"青瑶疑惑地望向这群彪形大汉。
\"都是随行的伙计。\"三十娘温声解释。
青瑶会意地微微颔首,素手拉开柜台抽屉时带起一阵檀木的幽香。她从满抽屉的铜钥匙中精准地捻出一串,钥匙相碰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响。她顺手提起案几上的竹骨灯笼,手中的火折在烛芯上一点,火苗便\"嗤\"地窜起,暖黄的光晕透过素白灯纱,在她小麦色的脸庞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客人们请随我来。\"她回眸浅笑,红袄上绣着的缠枝纹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绿裙摆动时宛如一泓春水荡漾。铜钥匙随着她的步伐叮咚作响,那抹红绿相间的身影穿过昏暗的大堂,恍若一盏会行走的宫灯,在青砖地上拖出摇曳的光痕。经过立柱时,灯笼的光影在雕花木柱上流转,忽而照亮了梁间一幅褪色的年画,画上的神荼郁垒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
经过那三个男子桌前时,青鸟分明看见短须男子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三下,而埋头吃饭的那人突然抬头,眼中精光乍现又迅速隐去。
众人随着青瑶穿过长廊,木地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吱嘎声。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昏暗的走廊里摇曳,照亮两侧斑驳的墙板。灯笼的光映在她红裙上,在墙壁投下温柔的绯色光影。
她先推开一楼尽头两间大通铺,进到屋内点亮了两盏油灯。樊铁生带着伙计们鱼贯而入,灯笼的光掠过他们风尘仆仆的脸,在粗布包袱上停留片刻。
青鸟她们跟着青瑶又继续向前。上楼梯时,清瑶小心地护着灯笼,火光在她小麦色的脸庞上跳动。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门被推开,灯笼的光立刻填满了整个房间。
\"这间虽小,\"青瑶说着将灯笼举高,暖光透过素纱,在墙上晕开一片橘黄,她点亮桌上的油灯,继续介绍道:\"但推窗可见后山景致。\"她说着用手中的灯笼示意远方山脚下的村庄,稀疏落地的冰雹之间,灯笼的光与远处村庄零星的灯火遥相呼应。
三十娘借着灯光环视屋内:床榻上的青布被褥洗得发白,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蓝灰色;茶几上陶瓶里的野山茶在光影中舒展着枝叶。
\"紫雏,这间房给你住。\"三十娘微微侧首,凤目在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不容置疑的神色,指尖轻点房内那张铺着靛蓝粗布的床榻。
青鸟唇角微扬,颔首道:\"甚好。\"声音清润如檐角化开的冰凌水。
他接过青瑶递来的铜钥匙时,两人的指尖在灯笼光晕中一触即分。钥匙上细密的齿痕泛着经年摩挲出的温润光泽,恰似窗外渐疏的冰雹敲在瓦上的碎响。三十娘广袖轻拂,带着雪音等人随那盏素纱灯笼继续前行,裙裾扫过地板时带起陈年松木的淡香。
\"吱呀——\"
房门被青瑶素手轻掩的刹那,灯笼的光晕在门缝间流泻成一道金线,将青鸟独自留在房间里。那光影在走廊墙砖上蜿蜒游移,映出众人渐行渐远的轮廓——清瑶的红裙似火苗跃动,最终俱都消融在转角处更深的黑暗中。唯余窗缝间漏进的、裹着冰雹湿气的夜风,轻轻掀动案头那枝半枯的山茶。
青鸟将肩上的行囊轻轻搁在桌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厢房。比起城中客栈的精致陈设,此处确实简朴得近乎寒素——墙壁是未经粉刷的砖墙,房门和窗户隐约可见木材天然的纹路;一张榆木方桌配着条凳,桌面上还留着几道经年累月的划痕;墙角立着个粗陶水瓮,瓮身沁着细密的水珠。
青鸟缓缓解开青布包袱,露出里面用灰麻布层层包裹的长形剑盒。粗糙的麻布与细腻的青布相互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厢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剑盒表面,那上面精雕细琢的云纹和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每一道纹路都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就在他出神之际,窗外的天气骤然加剧。冰雹夹杂着雨滴倾泻而下,砸在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狂风呼啸着穿过屋檐,发出凄厉的呜咽。整个客栈仿佛被无数石子击中,屋顶、窗棂、门板各处都传来此起彼落的撞击声。最猛烈的一阵冰雹砸落时,那声响简直就像万千铁骑踏过屋顶,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青鸟的手指在剑盒上微微一顿,抬头看向窗户。此刻,窗棂被狂风吹得\"咯吱\"作响,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随即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
青鸟忽闻廊道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他将剑盒重新裹好置于榻上,端起桌上的青铜油灯。推开房门时,昏黄的灯光映出墙角一片洇湿的污渍——雨水正顺着霉变的房梁滴落,在木地板上蚀出深褐色的痕迹。
窗外又一道闪电劈过,刹那照亮整个房间。他转头之际,正好看到窗外的明亮天地。山脚下的村庄在雨幕中静默如画,客栈与村落间的田野里,稻穗被冰雹砸得紧贴地面,宛如俯首称臣的败将。惊雷滚过时,青鸟恍惚听见庄稼在暴虐中发出的无声哀鸣。
青鸟缓步走到窗前,双手扶着窗框。冰雹夹杂着雨水噼啪敲打在窗棂上,细碎的水珠溅落在他的衣袖,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他看着窗外的场景,恍惚间与凉州师门的记忆重叠——那时他的房间窗外,正对着山脚下一望无际的田野与错落的农舍。
记忆中的画面渐渐清晰:年幼的凤锦在田埂上奔跑,怀里抱着一大把新摘的野菊,金灿灿的花朵衬着她明媚的笑靥。她的笑声穿过翻滚的麦浪,惊起一群麻雀。而凤鸣总是安静地坐在河边那块青石上,膝上摊着书卷,连发梢沾了晨露都浑然不觉。
\"她们现在......\"青鸟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喉间泛起一丝苦涩。自从离开长安,便再未得见两位师妹的音讯。
雨势渐急,冰雹砸在瓦片上的声响愈发密集。这嘈杂中,长安城太极宫那夜的记忆又浮上心头。
\"呵......\"青鸟不自觉地长叹一声,十几年的人生如走马灯般闪过:自幼无父无母,师门中刻苦修行,如今,短短两月的时间,便因身世飘零江湖。不禁感叹世间不如意之事,当真十常八九,任谁都难以逃过。
但下一刻,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抬手抹去窗棂上的水雾,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心神一凛。
\"我青鸟行事,何须向世人解释?\"他低声自语,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窗外的冰雹依旧肆虐,却再不能动摇他分毫。母亲是人是妖又如何?以其自悲自叹,不如放眼天地,尽情闯荡!自己的路,终究要自己来走。查明真相,守护重要之人,这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冰雹砸在窗上的声响,此刻听来竟像是战鼓擂动。青鸟挺直了脊背,任由风雨扑面而来。衣袖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不屈的旗帜。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心中感受一触即发,朗声吟诵:
雹打天门裂,云垂龙欲腾。
十常八九恨,一笑尽销凝。
纵有千钧阻,乘风万里驰。
且倾北斗酒,乾坤醉遨游。
吟诵声渐朗,盖过了窗外风雨。当念至\"乾坤醉遨游\"时,他猛地推开窗户,冰雹混着雨水扑面而来。那寒意刺骨,却让他嘴角扬起锋利的弧度。油灯的火苗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却始终未灭,一如他眼底灼灼的光。
就在此刻,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拍掌声。
\"好诗——!\"
青鸟猛然回神,连忙将窗户关上,转身时衣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只见雪音和清韵代正站在门前,雪音双手轻拍,眼中闪烁着赞叹的光芒;清韵代则双手交叠在身前,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
\"从诗中听得出来,\"雪音向前迈了一步,走进房内。发间的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你经历了不少坎坷,却能这般从容坦荡,不受命运摆布,当真难得。\"
清韵代也轻声附和:\"我早说过你与常人不同。光是听别人说起经史子集,就能作出这样的诗句,真的很厉害。\"
青鸟只觉得耳根发烫,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后颈。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略显慌乱的声音在房中回荡:\"不过是...一时兴起,信口胡诌的拙作,扰了你们的清净...。\"
雪音却已笑着走近,轻声说道:\"这般自谦,倒显得我们唐突了。\"她转头对清韵代眨了眨眼,\"不如我们请青鸟郎君去楼下喝杯热茶?这天气,正适合听故事呢。\"
清韵代会意地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青鸟望着二人的目光,那点窘迫渐渐化作了温暖,窗外的风雨似乎也不再那么寒冷了。
青鸟连忙定了定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温声问道:\"不知雪音娘子深夜来访,可是有何要事?\"
雪音闻言唇角微扬,烛光映得她眼波流转:\"怎么?非得有事才能来寻你说话么?\"她故意将\"么\"字拖得绵长,尾音轻轻上挑,像把小钩子似的。
青鸟一时语塞,耳尖不自觉地泛起薄红。正踌躇间,清韵代已轻移莲步上前,未束的青丝垂在肩头,衬得她肤若凝脂。\"是我央着阿姐同来的。\"她声音柔若春风,指尖却不自觉地绞着腰间丝绦,\"阿姐说...正好顺道看看你的伤势可大好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让青鸟心头微暖。他这才注意到雪音手中还捧着个青瓷小罐,隐约飘来清苦的药香。窗外的冰雹声不知何时已化作绵绵细雨,在屋檐上奏着轻柔的夜曲。
雪音眼波微转,顺着青鸟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青瓷药罐。她唇角轻扬,将药罐往前一递:\"这是凝神补气的药丸。\"素白的指尖在青瓷上轻轻一点,\"每日晨起服一粒,对你的伤势大有裨益。\"
青鸟连忙双手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雪音的指尖,只觉一阵温凉。他郑重地拱手一礼:\"多谢雪音娘子挂怀。\"
清韵代在一旁掩唇轻笑, \"没想到在这偏僻客栈,竟能听到青鸟郎君即兴赋诗。\"她眼含赞叹,\"当真是'真人不露相',这般才情,便是长安城的翰林学士也要称赞呢。\"说罢,她悄悄瞥了雪音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青鸟被夸得耳根发热,手中的药罐似乎也变得更沉了些。
雪音听得清韵代的话,眉梢轻轻一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看着青鸟手中捧着的青瓷药罐,指尖在桌上轻轻一叩:\"一首小诗而已,也值得这般夸赞?\"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
火光映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青鸟若是因此就沾沾自喜...。\"衣袖拂过桌面,带起一缕幽香,\"...怕是有些傲慢自大了。\"
清韵代闻言睁大了眼睛,却见雪音已翩然转身,红裙旋开时丢下一句:\"才情如剑,需得时时打磨。\"话音未落,她忽又驻足回首,指尖点了点青鸟手中的药罐:\"明日晨起,记得服用。\"
清韵代乍闻雪音这番话,顿时缩了缩脖子,朝青鸟悄悄吐了吐粉舌,一双杏眼滴溜溜转着,再不敢多言半句。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裙边揉出几道细小的褶皱。
青鸟见状连忙垂首,修长的手指在药罐青釉上轻轻摩挲:\"雪音娘子教诲的是。\"他的声音低沉而诚恳,\"这些时日因伤耽搁,修为确实荒废不少。\"烛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映得他眉间那道浅疤格外清晰。
\"娘子这般提点...\"他抬眸时,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实是为我着想,青鸟感激不尽。\"说罢郑重地拱手一礼,衣袖垂落时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
清韵代在一旁看得分明,青鸟说这话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显是真心实意。
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下传来,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樊铁生粗犷的嗓音穿透雨幕:\"紫雏!大伙儿唤你同去用晚膳!\"
青鸟闻声,朝雪音微微颔首致意。雪音与清韵代默契地侧身让开,清韵代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灯光中划过一道细碎的金芒。
\"阿兄,我在这里。\"青鸟朝门外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少见的轻快。
片刻后,樊铁生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脸上原本挂着爽朗的笑容,却在看到房内的雪音与清韵代时骤然僵住。粗粝的大手立即拱手行礼:\"东家也在,小的唐突了。\"他古铜色的脸庞涨得通红。
雪音唇角微扬,抬手示意:\"无妨。\"她转身时红色的裙裾在地上旋开半朵花,\"既然你们要聚,我们便不打扰了。\"指尖轻轻点在清韵代手背上。她转头看向樊铁生,吩咐道:\"铁生,稍后送些酒菜上来。\"
\"诺!\"樊铁生躬身应道,壮硕的身躯紧贴着走廊墙壁让路,活像只收起利爪的熊罴。
“咱们回房去。”雪音已转身走向房门。
清韵代的目光在青鸟身上停留了一瞬,灯光映得她略施粉黛的脸庞格外清丽。但见樊铁生在一旁搓手等候的模样,终是轻叹一声:\"好的,阿姐。\"说罢,转身随着雪音渐行渐远。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樊铁生这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紫雏啊紫雏,你早说东家在......\"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在青鸟肩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走,大伙都在楼下等着呢!\"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轻柔,檐角滴落的水珠在石板上敲出悠长的韵律。
青鸟随着樊铁生来到大堂时,先前那两桌客人早已散去。几个伙计已将几张方桌拼成一条长案,正围着空桌说笑。见青鸟到来,那个满脸络腮胡的伙计连忙起身,木凳在青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紫雏来啦!\"他殷勤地拉开主位的凳子,粗糙的手掌在凳面上抹了抹,\"这破店没啥好货色,亏得娘子说今早刚宰了羊。\"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就是酒差些意思...\"
樊铁生已经拍开酒坛泥封,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他皱着鼻子嗅了嗅:\"杜康?淡得跟马尿似的!\"话虽这么说,却已拎起坛子往海碗里倒,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正说着,那个最年轻的伙计突然抽了抽鼻子:\"烤好了!\"他话音未落,后堂的布帘一掀,店伙计端着个大大的木托盘健步而出。整只烤全羊金黄油亮,表皮炸开的裂纹里渗出晶莹的油脂,混合着孜然与茴香的香气瞬间灌满整个大堂。众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青瑶跟在后面,双手稳稳托着一个木盘,上面其它菜肴和堆成小山一般的胡饼。
二人利索地将菜肴和烤羊放在桌上。\"要切好么?\"青瑶挽起袖口,手拿两把小刀询问道。
樊铁生粗声朝青瑶喊道:\"这到不必。只需劳烦娘子再取两个托盘,多拿些盘子来!\"说罢也不等回应,便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刀,刀刃在烛火下划出一道银弧,利落地切入烤羊金黄的皮肉之间。羊油顺着刀锋滴落,在大木盘上积成一小汪琥珀色的油花。
待青瑶端着两个小托盘和一些青瓷盘从后堂转出时,樊铁生面前已堆起小山般的羊肉。他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刀光翻飞间,羊排、腿肉已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接着!\"樊铁生将两个托盘推给身旁的伙计,自己则抄起木勺,往盘中添了几勺米饭,米饭在盘子慢慢冒了尖,米粒在火光下晶莹透亮。
紧接着,樊铁生特意挑出两块最嫩的羊肋排,肉纹间还泛着晶莹的油光,仔细码放在青花瓷盘中放在两个小托盘内,又另外分了些其它的菜肴。最后不忘摆上两壶温好的杜康酒和几只酒杯。
\"石胜,\"他转头唤道,络腮胡汉子立即凑上前来,\"把这些分给弟兄们。\"说着将大托盘推过去,自己则继续料理那两个精致的小托盘。石胜咧嘴一笑,粗壮的手臂一伸,便将烤羊接了过去。
樊铁生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在衣裳上随意擦了擦。目光扫向身旁那个精瘦的伙计:\"柱子,这个给东家送去。\"他特意将托盘往柱子面前推了推,\"端稳了。\"
柱子连忙点头,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双手稳稳托住托盘。青瑶正要上前带路,却听樊铁生突然道:\"慢着!\"他抄起短刀,又从烤羊腿上片下两片最嫩的肉,肉片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烤得恰到好处的油脂。\"东家最爱这个部位。\"他说着将肉片轻轻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粗糙的指尖在托盘边缘不经意地一叩,震得酒杯在托盘中晃了晃,险些倾倒。
樊铁生手腕一翻,短刀在粗布上\"嚓\"地一抹,刃上的羊油顿时在布面上洇开一片油星。他信手将刀插回腰间皮鞘,动作利落得像收剑入匣。
\"店家娘子。\"他端起另一个小托盘,朝青瑶抬了抬下巴。
青瑶见状,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转身引路时,红裙在青砖地上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柱子小心翼翼地跟在樊铁生后面,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托盘上精心布置的佳肴美酒。
青鸟瞥见青瑶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红裙下露出半截绣鞋尖。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当樊铁生和柱子回到席间时,石胜早已将烤羊肉分得妥妥当当。两人刚在长凳上落座,樊铁生便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都愣着作甚?开吃!\"
这一声吆喝如同解开缰绳的号令,众人顿时热闹起来。粗瓷碗相碰的脆响此起彼伏,一只只手在烛光下划出道道残影。年轻伙计们迫不及待地撕扯着羊排,油光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也顾不得擦。
\"今日这雹子可真邪性,\"石胜咬着一块羊腿肉含糊道,\"我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雹子!都有鸡蛋大小了。\"
\"这算什么,\"柱子灌了口酒,抹着嘴道,\"之前在陇西道上,大晴天突然刮起黑风,砂石打得马匹都不敢睁眼!\"
樊铁生啃着一块羊肋排,油星溅到胡须上:\"最邪门的是前些年在敦煌,半夜戈壁滩上突然冒出几个僵尸,追着我们跑了五里地!\"他说着突然转向青鸟,\"紫雏,你们师门……凉州可有什么怪事?\"
青鸟正用匕首细细切着一片肉,闻言轻笑:\"小时候,师门后山的寒潭,三伏天也会结冰碴子。\"他将肉片送入口中,肉质鲜嫩得几乎化在舌尖,\"我师妹总说那是龙王爷在打喷嚏。\"
众人哄笑起来,不知是谁拍着桌子唱起了凉州小调。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转作绵绵细雨,远处的雷声只剩下闷闷的余响,像是天边有人轻轻擂鼓。檐角滴落的水珠渐渐稀疏,在石板上敲出舒缓的节奏。
青鸟望着窗纸上渐渐淡去的雨痕,忽然发现青瑶不知何时已站在柜台边。她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目光却穿过喧闹的人群,若有所思地望着二楼某个房间的方位。烛火将她半边脸庞映得忽明忽暗,红衫上的绣花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就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三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每一下都像是算准了时辰,间隔分毫不差。
\"这大晚上的...。\"伙计从后堂嘟囔着走到柜台旁,青瑶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得提起刚点亮的灯笼,走向大堂的房门,昏黄的光晕在门板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吱呀——\"门轴转动声里,寒风卷着雨滴刮进大堂。待伙计穿过院子,走到大门时,伙计高声向门外询问。“什么人?”
青鸟看向大门方向,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可还有空房?\"声音像是裹着铁砂,粗粝中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伙计连声应道:\"有,有!\"他又询问几句,来人一一作答。伙计这才打开大门,灯笼的光突然映出来三人的轮廓——走在最前面的竟是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女孩,一袭素白短打,发间别着朵银铸的莲花。
当那三人踏入大堂,油灯的火光终于照亮为首的女孩面容时,青鸟手中的酒杯猛地一顿——瓷杯与木案相碰,发出\"咯\"的一声轻响。那张稚气未脱的鹅蛋脸,眉间一点朱砂,正是御常寺二十四人之首——莲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