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看着那书生巧妙地驱走了那几个捕手,正在救治受伤的老仆。他捋着胡须,眼中闪着欣慰的光芒,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得见郎君这般侠义心肠,老夫心中甚慰。这世道能有郎君这样的少年英杰,当真是百姓之福,让人看到了希望啊!\"
青鸟闻言微微一怔,斗笠下的面容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连忙拱手还礼,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先生谬赞了。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略尽绵力罢了,实在当不起'希望'二字。\"
“郎君过谦了。\"中年男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青鸟已经转身整理起散落的包袱。阳光透过斗笠的缝隙,在他的下巴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少女蹲下身,纤细的手指微微发颤,将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拾起。那中年男子见状,也俯身帮忙,周围的几个同行之人纷纷上前,很快便将满地狼藉收拾妥当。
“娘子,给。\"中年男子将叠好的包袱递过去,温声问道:\"看你们不似本地人,这是要去往何处?可有长辈同行?\"
少女接过包袱的手突然一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垂着头,一滴泪水\"啪嗒\"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们...要去长安...。\"她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继续说道:\"父亲和叔父们...在长安经商...。\"说到这里,她突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帕子,指尖冰凉,却倔强地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前些日子收到信...父亲在长安...遭遇不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帮忙的众人闻言,俱都神色黯然。中年男子面色一沉,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
\"那你母亲呢?\"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少女闻言浑身一颤,手中的包袱皮被攥得皱皱巴巴。她垂着头,鬓边散落的发丝随着抽泣轻轻颤动。
\"母亲...早就不在了...。\"少女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再掉下来。
\"只能...带着弟弟们...去长安...。\"她说着,将两个年幼的弟弟往身边拢了拢。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姐姐的悲伤,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中年男子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想拍拍少女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鸟站在一旁,斗笠下的目光愈发深沉。他看见少女指节发白地攥着一块褪色的手帕,上面绣着\"平安\"二字,清修舒雅,针法巧妙,想来是母亲留下的最后念想。
\"没想到...在这襄州城...。\"少女说到此处,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街边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的影子斑驳地映在少女单薄的背影上,仿佛也在为这无依无靠的三姐弟叹息。
青鸟听到少女的叙述,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斗笠下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之前在长安城西市确实因妖物作乱死了不少商贾,可苏少卿不是说死者都是外族之人吗?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心中暗忖:莫非是有人借妖祸之名行不轨之事?又或者这娘子的父亲真是死于意外?
\"娘子。\"青鸟收敛思绪,温声劝道:\"此时日头尚早,若即刻启程,日落前可赶到前方小镇。\"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补充:\"襄州城...不宜久留。\"
说话间,他脑海中闪过此前和师妹们在邠州城的遭遇——那些捕手没有得到好处,岂会善罢甘休?王百寿之事犹在眼前,让他不得不防。
中年男子闻言朗声笑道:\"郎君多虑了。\"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那几个衙差,断不敢再来生事。\"
青鸟闻言一怔,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中年人。对方气度沉稳,言谈间自有一股威严,绝非寻常百姓。
少女也露出疑惑之色,怯生生地望着中年男子。
\"实不相瞒。\"男子坦然道:\"老夫与山南东道节度使乃是故交。他看向街道的远处,继续说道:\"老夫此行便是去往节度使府邸,待我与节度使说起此事,这等欺压百姓的官差,必要严查。\"
青鸟眼中精光一闪——果然是个朝廷命官。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将斗笠又压低了几分。
少女闻言,连忙行了一礼:\"多谢上官相助!\"
\"不必多礼。\"男子摆手道:\"你这家仆伤势不轻,赶路恐有不便。\"
他转头对身旁一个三十出头的壮硕男子吩咐道:\"启明,带这位小娘子去找家客栈安顿。\"
那叫启明的男子应诺,动作利落地帮少女整理马车。
少女刚要屈膝行礼,中年男子已伸手虚扶,温声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目光慈和地望向两个依偎在姐姐身边的幼童,轻声说道:\"这世间虽有宵小之辈,但心存善念之人终究更多。\"
少女闻言,眼中泪光盈盈,却仍坚持深深一福。她转身望向青鸟时,阳光恰好穿透街道旁树梢的缝隙,映得她泪痕未干的脸庞格外清丽。
\"恩公大德。\"她看向青鸟,声音轻颤却字字清晰。\"小女子虽家道中落,却不敢忘恩负义。恳请恩公告知尊姓大名,他日...。\"说到这里,她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枚褪色的平安符,递向青鸟。\"这是家母留下的物件,虽不值钱,却...。\"
青鸟连忙后退半步,斗笠下的面容闪过一丝慌乱。他抬手虚挡,袖口沾着的血迹还未干透:\"娘子言重了。在下不过是...。\"话到嘴边突然顿住,余光瞥见中年男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放得更轻:\"若娘子执意要记,便当是个...路过的游方郎中吧。\"
少女捧着平安符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抖。青鸟见状,不着痕迹地转了话头:\"令弟们想必饿了。”
他看向一旁候着的叫启明的男子,继续说道:“先随这位兄台寻家客栈,给弟弟们先填饱肚子。\"
话音未落,最小的男孩肚子适时地\"咕\"了一声,惹得众人不禁莞尔。这笑声中,方才凝重的气氛终于稍稍化开。
少女见书生再三推辞,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将平安符缓缓收回怀中。她指尖微颤,在衣襟上摩挲了两下,像是要将这份恩情牢牢记住。
\"恩公既不愿留名...。\"她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仍坚持端正地行了一个大礼。\"那小女子唯有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来日结草衔环,定当相报。\"
阳光透过她单薄的肩头,在地上投下一道倔强的剪影。她行礼时,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垂落,恰好遮住了泛红的眼角。
青鸟望着少女固执的模样,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他想起自己腰间别着的那枚铜钱——那是师父在他第一次救人后给的,说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娘子保重。\"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令尊...定会为有你这样的女儿欣慰。\"
少女闻言猛地抬头,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她牵起弟弟们的手转身上了马车。离去时,青鸟注意到她悄悄用袖子抹了把脸,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中也不肯弯腰的细竹。
启明利落地搀扶着受伤的老仆,将他小心安置在马车右侧的软垫上。他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微风,腰间悬着的玉佩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微光。
\"娘子请坐稳了。\"他朝车舆内的少女略一拱手,声音沉稳有力。说罢一个箭步跃上马车左侧,侧身而坐的姿态干净利落,显是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的好手。
随着他\"驾——\"的一声清喝,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却始终未落在马背上。那匹枣红马似与他心意相通,打了个响鼻便迈开步子。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辘辘的声响。马车转过街角时,少女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却见青鸟仍站在原地,青衫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斗笠下的面容早已看不清,唯有那道挺拔的身影,仿若被阳光映照的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中年男子目送少女的马车远去,转身朝青鸟走近两步,衣袖在风中微微拂动。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拱手道:\"今日与郎君因这落难娘子之事相逢,实乃天意安排的缘分。\"说着指向街角一家挂着\"醉仙楼\"匾额的三层酒楼,\"不知郎君可否赏脸,与老夫小酌几杯如何?\"
青鸟余光瞥见不远处茶肆檐下,三十娘正倚着朱漆柱子,纤纤玉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团扇。桃儿和清韵代在一旁的脂粉摊前,正挑选着脂粉。他心念电转,暗忖不能再节外生枝,正要婉拒时——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身着劲装,腰间悬着制式佩刀。那马还未完全停稳,来人已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中年男子面前。
\"禀报...!\"来人话刚开口,中年男子已抬手制止。他朝青鸟歉意地点头示意,青鸟会意地转身回避,斗笠下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那风尘仆仆的信使。
二人走到街边槐树下低声交谈。青鸟注意到中年男子听完禀报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低声交代了几句。信使躬身领命,矫健地翻身上马,转眼间便消失在长街尽头。
\"看来今日确实不巧。\"中年男子走回青鸟身边,语气中带着几分遗憾。
\"天涯比邻,若你我有缘,来日再痛饮一番。\"他说着郑重拱手,衣袖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青鸟深深还礼:\"后会有期。\"
目送中年男子带着随从远去的背影,青鸟轻轻舒了口气。他转身时,恰好看见三十娘斜倚在茶肆廊柱旁,手中团扇轻摇,朝他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青鸟快步上前,脸上带着几分歉意:\"三十娘,我......。\"
\"不必多言。\"三十娘纤手一抬,团扇在他面前轻轻一晃。
\"若你对此等事视若无睹,那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眼波流转,瞥了眼远处已经消失的中年男子和随从,轻声说道:\"所幸未惹出什么乱子。\"
这时清韵代和桃儿也走了过来。清韵代温声问道:\"青鸟,那位娘子可还安好?\"
桃儿却撅着嘴,手指绞着衣带:\"你呀,整日里就爱多管闲事!幸好没招惹上什么麻烦!\"
青鸟对桃儿的抱怨报以浅笑,转向清韵代答道:\"那位娘子是去长安奔丧的,路上遇到几个欺压百姓的差役,不过已经解决了,不必担心。\"
清韵代闻言,眉间忧色稍霁:\"如此便好。\"
桃儿见青鸟不理她,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我瞧得真切,那几个差役分明是见了那锦衣男子才仓皇逃走的......。\"话未说完,忽觉三十娘目光如电扫来,顿时噤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再言。
青鸟若有所思地看向三十娘:\"那位男子,确实气度不凡,想必是朝中要员。\"
\"自然。\"三十娘不假思索地应道,团扇在掌心轻轻一敲。
青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三十娘认得此人?\"
三十娘轻轻摇头,团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虽不相识,却知其人。那位正是卢龙节度使——史元忠。\"她声音压得极低,最后一个字几乎化作气音,消散在风里。
青鸟正欲追问,三十娘却已转身,团扇遥遥一指西沉的日头:\"天色不早了。\"她步履轻盈地向前走去,腰间环佩叮咚。\"咱们要采办的东西还多着呢,这事改日再细说。\"
众人随着三十娘在城中穿行,青石板路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推车渐渐堆满,发出吱呀的声响。清韵代在一家绸缎庄前驻足良久,除了为自己挑选了几盒胭脂水粉和一支银簪外,还精心选了两匹素色布匹。
青鸟瞥见那两匹布,颜色素净得与清韵代平日的喜好大相径庭。他本想询问,却见清韵代将布匹小心包好时,眼中闪过一丝他读不懂的复杂神色,便也作罢。
夕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回到客栈时,店小二忙不迭地迎上来帮忙卸货。三十娘站在廊下清点物品,夕阳为她镀上一层金边。青鸟抬头看了眼二楼亮着灯的厢房,忽然想起日间那位节度使临别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清韵代抱着布匹从他身边经过,素白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臂,带着淡淡的香味。她脚步轻盈地上楼,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桃儿在后面嚷嚷着要店家准备热水,声音清脆地打破了客栈的宁静。
青鸟回到房中,刚解下斗笠搁在桌上,便听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樊铁生粗犷的嗓门由远及近,正与同伴说笑着什么。脚步声已掠过房门,却又戛然而止。
\"咦?\"樊铁生的大脸突然从门框边探进来,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乖乖!三十娘这易容术当真神了!\"他一个箭步跨进屋内,粗糙的手指指着青鸟的脸。\"要不是这身青衫眼熟,老樊我差点没认出来!\"
门外几个伙计闻言也挤了进来,围着青鸟啧啧称奇。一个年轻伙计忍不住伸手想摸青鸟的脸,被樊铁生一巴掌拍开:\"爪子放规矩点!\"
青鸟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摸了摸自己易容后略显平凡的脸庞。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夸赞,他暗想这乔装倒真是方便,日后行走江湖确实该多用用。
\"青鸟君。\"樊铁生突然一拍大腿,\"既然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跟咱们去大堂喝几杯?这些日子净在房里用饭,可把弟兄们想坏了!\"
青鸟看着樊铁生殷切的眼神,想起这些天他们轮流送饭熬药的照顾,心头一暖。\"好。\"他笑着起身,\"正好我也想谢谢各位。\"
\"痛快!\"樊铁生哈哈大笑,转身就往外走,差点撞上门框。一众伙计欢呼着簇拥青鸟往外走,脚步声震得楼板咚咚作响。走在最后的年轻伙计还不忘回头把青鸟的房门带上,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廊下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地跳动着。楼下的大堂已经传来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夹杂着跑堂伙计热情的吆喝。青鸟整了整衣襟,跟着这群豪爽的汉子融入了客栈热闹的灯火之中。
众人来到大堂时,靠窗的雅座早已坐满,只得选了中央的空位。十几条大汉围着一张方桌,挤得连胳膊都伸不开。樊铁生见状,大手一挥招呼店小二:\"劳烦把这三张桌子拼作一处!\"
店小二踌躇地环顾四周,见确实不影响其他客人,便点头应下。樊铁生立刻带着几个伙计行动起来,他们动作娴熟地挪桌拼凳,木桌相碰发出\"砰砰\"的闷响,引得邻座几位食客侧目而视。
\"紫雏兄弟,坐这儿!\"樊铁生特意将青鸟让到靠里的位置,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在外侧。
樊铁生等人对青鸟的称呼,原是三十娘特意嘱咐过的。那日众人聚在客栈后院,三十娘执扇轻点,正色道:\"往后在外人面前,不可再唤他青鸟。\"她目光扫过众人,扇尖在掌心轻敲两下,\"你们且问他自己,要个新名号。\"
当时夕阳西下,将院中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青鸟倚在树旁,闻言略一沉吟。\"就叫'申紫雏'吧。\"他轻声道。
樊铁生挠了挠头,铜铃般的眼睛眨了眨:\"这名字有啥讲究?\"
青鸟唇角微扬:\"紫燕初飞,羽翼未丰。既是新名,也是自警。\"
众人闻言都跟着哈哈一笑,皆点头称善。那年轻伙计还特意记在随身的账本上,墨迹未干就被樊铁生一巴掌拍在后脑:\"记什么记!这名字活该刻在脑子里!\"
此后,每当有人脱口而出\"青\"字,立刻就会被旁人瞪眼咳嗽着打断。几次下来,\"紫雏\"这个新名号便叫得顺口了。
待众人落座,樊铁生又扯着嗓子唤来店小二:\"把你们店里的拿手菜都报上来!\"
店小二如数家珍地报了一串菜名,樊铁生转头对青鸟道:\"紫雏兄弟想吃什么尽管点!\"
青鸟微微一笑:\"我对吃食向来不讲究,还是阿兄做主吧。\"
樊铁生闻言也不推辞,与几个老伙计交头接耳商量片刻,便点了一桌荤素搭配的菜肴,又要了几坛陈年花雕。店小二记下后退去,众人立刻热络地聊开了,话题从众人身旁见闻说到江湖轶事,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紫雏兄弟。\"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伙计压低声音道:\"听说你在长安...。\"话未说完就被樊铁生一个眼神制止。众人会意,立刻转了话题,说起沿途风景来。青鸟捧着茶盏,在氤氲的热气中看着这群豪爽的汉子,心中涌起一丝暖意。窗外暮色渐深,客栈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将这一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织成一片热闹的剪影。
酒过三巡,樊铁生抬手止住正要倒酒的伙计:\"明日还要赶路,咱们点到为止。\"众人闻言纷纷放下酒碗,转而专心吃起菜来。席间谈笑风生,说起沿途见闻,好不热闹。
正说话间,客栈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八个身着靛蓝道袍手持宝剑的男子鱼贯而入,衣袂间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为首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道长,三缕长须垂至胸前,手持一柄白玉拂尘;最末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道士,道冠都戴得歪歪斜斜,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处张望。
那为首的道长走到柜台前,拂尘一摆,拱手道:\"福生无量天尊。掌柜的,可有清净些的客房?\"
掌柜的连忙还礼:\"道长们来得巧,刚好东厢还有几间干净的。\"说着从柜台取出一串铜钥匙,\"这边请。\"
一行人随着掌柜穿过大堂,道袍下摆在青砖地上沙沙作响。那少年道士路过酒桌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满桌的酒菜,被年长的师兄轻轻拽了下衣袖,这才快步跟上。
青鸟的目光不经意间追随着那群道士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注意到为首道长腰间悬着的一块青玉,在烛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手中的酒碗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若有所思。
满脸络腮胡的伙计挠了挠头,压低声音道:\"奇了怪了,今儿个这是第三批住店的道爷了。\"他掰着粗糙的手指头数道,\"晌午来了几个穿杏黄道袍的,申时又有一队灰袍的,这会儿又来这些蓝袍的...\"
青鸟闻言,手中的酒碗微微一顿。酒面上倒映的烛光轻轻晃动,映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鹤鸣山玄门大会尚有月余之期,这些修道之人不似江湖客能快马加鞭,只得提前启程。他想到师父师母必然也会参加鹤鸣山玄门聚会,到时便可找时机询问当年昆仑山洞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紫雏兄弟?\"樊铁生见他出神,粗声唤道,\"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青鸟指尖在酒碗边缘轻轻一叩,白瓷发出\"叮\"的一声清响。他抬眼环视众人,温声道:\"我在想,到了江州...\"话到嘴边却忽然一转,唇角扬起一抹浅笑,\"诸位兄长可都尽兴了?若是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明日还要赶早启程,不如早些歇息。\"
樊铁生会意,粗粝的手指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满桌狼藉。盘中只剩些残羹冷炙,一圈弟兄们个个面泛红光,有几个年轻伙计已经打着饱嗝开始揉肚子。他哈哈一笑,声如洪钟:\"紫雏兄弟说得在理!今日酒足饭饱,都给我滚回房睡去,谁要是误了明早的行程——\"说着重重拍了拍腰间的牛皮鞭子。
\"掌柜的!结账!\"樊铁生一声吆喝,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掌柜的闻声小跑过来,瘦削的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作响:\"客官们吃得好啊!\"他眯着眼笑道,\"总共是二百零六个铜钱,您给个整数二百文就成。\"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青鸟看着掌柜堆笑的脸,伸手入怀,摸出一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正好二百文整,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还未等他递出,樊铁生蒲扇般的大手便按在了他的腕上:\"紫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他浓眉倒竖,声音震得桌上碗碟轻颤,\"哪有让你破费的道理!\"
青鸟手腕轻转,巧妙地脱开樊铁生的钳制,笑道:\"阿兄,这一路多蒙各位照顾。\"他将铜钱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今日难得有机会,理当我做东道。\"
樊铁生浓眉一竖,大手\"啪\"地按在铜钱上:\"紫雏兄弟,你这说的什么话!\"他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自古哪有客人反请主人的道理?\"说着就要将铜钱推回去。
青鸟手腕一翻,指尖在樊铁生手背上轻轻一拂,竟让他不由自主松了力道。\"阿兄。\"青鸟声音温和却坚定的唤了一声。
两人僵持间,周围的伙计们纷纷帮腔。那络腮胡的伙计拍案道:\"老樊说得在理!要是让三十娘知道我们让小兄弟破费,非得说我们这些年岁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是就是!\"年轻些的镖师凑过来,酒气喷了青鸟一脸,\"这可是头回和紫雏兄弟同桌用饭,哪有让你破费的道理?传出去我们'随意楼'的脸往哪搁?\"
青鸟不等樊铁生反应,手腕一翻,铜钱在掌心轻轻一旋,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他目光诚恳地环视众人:\"这顿饭全当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说着将铜钱稳稳放在掌柜手中,又转头对樊铁生笑道:\"下次就由各位阿兄做东,我断不会推辞。\"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给了众人台阶。樊铁生浓眉一挑,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青鸟已起身整理衣襟,青衫袖口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串铜钱在掌柜手中叮当作响,像是给这场争执画上了休止符。
\"这...\"樊铁生还要推辞,旁边几个伙计见客栈掌柜已然收下铜钱,只得七嘴八舌地劝起来。
\"既然紫雏兄弟一片心意,老樊就别推了!\"
\"就是就是,下次咱们再请回来就是了!\"
樊铁生看着青鸟坚定的眼神,又瞥见周围伙计们期待的目光,终于重重叹了口气,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罢了罢了!这次就依你!\"
青鸟会意一笑,对掌柜的点了点头。掌柜的会意,再三表示感谢。青鸟唇角微扬,看着满桌狼藉的杯盘,心中却比喝了蜜还甜。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也在为这场宾主尽欢的宴席画上圆满的句号。
起身时,他余光瞥见东厢房窗纸上映出的道冠轮廓。那少年道士似乎正在窗边张望,道冠的剪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青鸟暗自盘算,待到了江州定要与三十娘说明,自己须得改道鹤鸣山。说不定能在那里寻到师父师母,问清十八年前昆仑山洞中的真相。
夜阑人静,一众人等各自回房歇息。青鸟轻掩房门,指尖在门闩上稍作停留,确认稳妥后才转身入内。
屋内月光如洗,透过素白纱幔在地上铺开一片朦胧的光斑。青鸟解下腰间佩饰,动作轻缓得连铜钩相碰都未发出声响。他指尖拂过案几上那盏青铜油灯,灯芯\"嗤\"地一声熄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月光中渐渐淡去。
躺在床榻上时,被褥间还带着白日晒过的阳光气息。青鸟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望着纱幔上摇曳的树影出神。方才席间众人的笑谈声犹在耳畔——樊铁生豪迈的大笑,年轻镖师们七嘴八舌的争论,碗盏相碰的清脆声响。这些鲜活的声响让他想起在师门中与师弟妹们围炉夜话的时光。
眼皮渐渐发沉,月光在视线里晕染开来,化作一片朦胧的光雾。恍惚间,他似乎看见师父站在光雾那端,花白的长须随风轻拂。青鸟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如灌了铅般沉重。
最后一丝清明消散前,他听见窗外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那声音悠远绵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心底。夜风拂过檐角的风铃,叮咚声里,青鸟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陷入黑甜梦乡。
月光悄然移动,慢慢爬上床榻,为他覆上一层银白的轻纱。窗外,一只夜莺在枝头轻啼两声,又归于寂静。
连日赶路,昼行夜宿。这一日,车队从永兴县出来,行至午时。官道两旁的槐树渐渐稀疏起来。青鸟倚在车舆内,手中正翻看着早前在襄州买的书籍,打发时间解闷。
忽听得前方马蹄声急,一个伙计策马靠近三十娘的马车,声音裹在风里:\"掌柜的,西北边涌上黑云来了,瞧着要变天!\"
青鸟如今功力已复五成,百丈内的动静皆如近在耳畔。他听见三十娘掀帘时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附近可有能避雨的宿处?\"
书卷\"啪\"地合拢。青鸟撩开车窗帘子,西北天际果然压来一片铅灰色的云阵,边缘被阳光镀成狰狞的赤金色。风突然转了向,道旁野蒿齐刷刷弯下腰去,扬起细碎的尘土扑打在车板上。
他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丘陵,忽然凝在一处——约莫二里外,灰瓦飞檐从林梢探出一角,似是座不小的建筑。正要开口,却听见三十娘拿出舆图,查看片刻。
\"加速赶路。\"三十娘的声音裹挟着渐起的风声传来,\"前头五里有家驿馆,可避风雨。\"
马车猛地一晃,车轮碾过道上凸起的石块。青鸟身形微倾,左手迅速撑住窗框,右手堪堪接住差点滑落的书籍。书页哗啦作响,惊动了身旁正绣着帕子的清韵代。
\"怎么了?\"清韵代惊恐的抬起秋水般的眸子,指尖还拈着一根银针高高举起,原来是方才的颠簸差一点被针扎着自己。
青鸟坐稳身子,将书卷轻轻合上:\"无妨,只是天色骤变,怕是要下雨了。\"他话音未落,一滴冰凉的雨点便打在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清韵代闻言,素手轻撩窗帘一角:\"那...是要寻地方暂避?\"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绣帕上的并蒂莲随着她手指的轻颤微微晃动。
\"放心。\"青鸟唇角微扬,指尖在书脊上轻轻一点,\"三十娘他们常年在外行走,应对这等变故最是熟稔。\"
清韵代这才舒展了眉头,重新拾起绣绷。但她的目光却不时飘向青鸟手中的书卷,终于忍不住指着其中一段话问道:\"这处‘中流击楫’是何意?\"
青鸟顺着她莹白的指尖看去,温声解释:\"说的是西晋末年,王朝内部发生‘八王之乱’,皇族之间为了争夺政权,进行着你死我活的争斗……祖逖中流击楫,对天发誓,要是不能收复中原,就像大江之水,有去无回!“清韵代听得入神,连针线活都搁在了膝上。
\"我原以为...。\"清韵代忽然轻声说道,声音几不可闻。\"你只精通术法剑道...。\"她抬起眼帘,眸中映着车窗透进的微光。\"不想连这些见深古籍也如此精通。\"
青鸟闻言,耳尖竟泛起一丝薄红。他低头摩挲着书页边缘,那里有被反复翻阅留下的痕迹:\"在师门时,平日确实多在练功。只是凤鸣师妹极爱这些,常在练功间隙讲与我听...。\"
清韵代唇角微扬,眸中泛起盈盈笑意,感叹道:\"常人听这些典故,左耳进右耳出便罢了。\"她指尖轻点书页,\"你却能记得这般详尽,见解又独到,真是...。\"话到此处,忽又抿嘴一笑,\"真是厉害呢。\"
青鸟被她说得耳尖愈发绯红,正待开口,忽闻车队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但见三骑快马飞驰而来,当先一匹骏马倏地勒停在车队侧旁。
\"诸位可是要往前头驿馆避雨?\"来人声音沙哑却洪亮。
车队旁护卫的伙计回道:\"正是如此。\"
\"去不得了!那驿馆两年前就荒废啦,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往前两里到三岔口,取左道再行三里,有家'云栖阁',我们正要去那里。\"
伙计闻言连忙道谢,那骑士却朗声一笑:\"同路即是缘分,彼此照应是应当的!\"说罢一夹马腹,胯下骏马马长嘶一声,转眼便带着同伴消失在道路远方。伙计不敢耽搁,急急策马向前头三十娘的马车报信去了。
青鸟透过车帘望着骑士远去的背影。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心想这荒废的驿馆与指路的行人,倒像是冥冥中的某种安排。清韵代在一旁轻声道:\"这途中的缘分,倒是巧得很。\"
车队在岔路口折转向左,车轮碾过干燥的黄土路面,扬起一缕轻尘。此时天色虽阴,却尚未落雨,只有闷热的风卷着尘土,在道旁枯草间穿梭作响。
行出约二里地,前方不远处的小溪边忽现一座灰瓦院落。远处传来几声闷雷,却仍不见雨滴落下。云栖阁门前的旗幡微微飘动,仿佛被无形的过客轻轻拂过。整座客栈笼罩在一种奇异的静谧中,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喘息。
车队靠近客栈不远,天色骤变,原本澄澈的苍穹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西北方的云阵如泼墨般迅速晕染开来,起初是沉郁的铅灰色,转瞬间便化作狰狞的靛青。云底翻滚着,像有千万匹战马在相互践踏,不时迸出几道惨白的电光。
风突然转了性子,从温柔的拂面变为暴戾的抽打。道路两侧的野蒿齐刷刷折腰,草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哀鸣。尘土被卷成一道道旋涡,在空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远处山林的轮廓开始模糊,仿佛被一只湿漉漉的毛笔晕开了墨线。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水。青鸟的鬓发无风自动,细小的静电在发丝间噼啪作响。他注意到道旁蚂蚁列队疾行,蜥蜴飞快地窜过石板缝隙——这些小生灵比人类更早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云层越压越低,边缘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撕扯成絮状。阳光在彻底消失前做了最后的挣扎,将云团底部染成妖异的紫红色。远处传来闷雷的轰鸣,不是清脆的霹雳,而是如同巨石在青铜鼎内滚动的沉闷声响。
车队缓缓停在客栈门前,马蹄扬起的尘土在闷热的空气中缓缓沉降。青鸟轻巧地跃下马车,鞋底踏在干燥的黄土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站在\"云栖居\"的匾额下,仰头打量着这座客栈。斑驳的木门半敞着,门轴处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经历过无数次的开关。门槛上深深浅浅的划痕记录着往来的车马,最深处几乎能容下一指。
他微微侧首,注意到门边石墩上刻着几道浅浅的划痕,似是孩童用石子随意留下的涂鸦。正欲细看时,忽听一侧传来三十娘下车的环佩叮当声。
与此同时,一滴冰凉的水珠突然砸在青鸟手背上,溅开时带着刺骨的寒意。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这不是寻常的雨点,落地时竟在尘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浅坑。青鸟瞳孔骤缩,看清那些\"雨滴\"竟是半透明的冰粒,在车板上弹跳着,发出珍珠落玉盘般的清脆声响。
\"雹子!\"一个年轻伙计突然失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惶。
话音未落,天际骤然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那声响犹如万钧青铜巨鼎被天锤击碎,又似九霄云殿的玉柱轰然崩塌。马群顿时惊作一团,几匹骏马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铁蹄在地面上踏出凌乱的声响。
\"吁——稳住!\"樊铁生一个箭步上前,粗壮的手臂一把拽住辔头。那匹黑马双目圆睁,鼻孔大张喷着白气,被他死死按住才没有挣脱缰绳。其他伙计也纷纷上前,有的轻抚马颈,有的低声安抚,动作娴熟却急切。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颗浑圆的冰雹\"啪\"地砸在车篷上,足有雀卵大小,在油布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凹痕。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冰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如同无数珍珠倾泻而下。
\"快!进院子!\"樊铁生大吼一声,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死死拽住领头马的缰绳。伙计们纷纷牵马引车,冒着冰雹向客栈院内疾行。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与冰雹砸落的声响交织在一起。
院内马厩里拴着几匹陌生的马匹,却不见店家身影。樊铁生浓眉紧锁,环顾四周,冰雹已经越来越密,砸在瓦片上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东家娘子,三十娘,紫雏,你们先进去!\"樊铁生当机立断,声音在冰雹声中格外洪亮,\"我们安顿好车马就来!\"
青鸟闻言,立即撑开油纸伞,小心搀扶清韵代下了马车。清韵代的绣鞋刚沾地,一颗冰雹就砸在伞面上,震得伞骨微微颤动。雪音和桃儿也匆忙跟上,几人快步走向客栈正门。
\"吱呀——\"一声,青鸟推开客栈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檀香与陈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在角落里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