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大堂里,豆大的灯火在穿堂风中挣扎摇曳,将青瑶的影子撕扯得忽而细长如竹,忽而蜷缩如狸。她孤身立在柜台前,指尖抚过那道被飞石砸出的狰狞裂痕。木刺猝然扎进指腹,她眉心微蹙,却未缩手,反将指腹更重地按向毛糙的断木——仿佛这痛楚能压住心底翻涌的惊惶。
满地狼藉中,碎瓷片闪着寒光。半坛残酒汩汩漫过青砖,在板缝间蜿蜒成暗色的溪流。浓烈的酒气在空气里浮沉,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浑浊的绸缎。她垂眸看着酒液渗进地缝,恍惚觉得整间客栈都在缓慢下沉,连同那些散落的算盘珠子、折断的竹筷,都浸泡在这片苦涩的汪洋里。
她记得那年春日,阿爷带着她站在还是一片菜地的边上,阿爷粗糙的大手按在她肩上,笑着说:\"丫头,这就是咱们的家了。\"那时的她看着从菜地慢慢变成客栈,变成家的过程,心中充满着无数的期待和畅想。
\"五个金饼啊...\"青瑶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回忆间,大堂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将残破的窗纸映得通红。马蹄声由远及近,铁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在静夜中格外清晰。青瑶警觉地转头,发现原本在角落运功疗伤的那位客人已经不见踪影。她快步走到门边,透过破损的门缝,看见阿爷佝偻的背影正缓步走向院门。
夜风卷着火星掠过她的鬓角,青瑶下意识按住腰间的长刀。那盏油灯终于熬尽了最后一点灯油,火光猛地一跳,熄灭了。
青瑶刚要迈出大堂门槛追赶阿爷,忽听后堂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狗娃提着灯笼踉踉跄跄跑来,橘黄的灯光在他手中不住摇晃,在青砖地上投下凌乱的光影。
\"青瑶阿姐!等等我!\"狗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青瑶转身,蹙眉道:\"不是让你守着后院么?怎么跑出来了?\"
狗娃跑到近前,灯笼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色。他攥着青瑶的衣袖,手指冰凉:\"后院...后院全是死人...我、我实在...\"话未说完,牙齿已经咯咯打颤。
青瑶原想责备,却见他眼中噙着泪花,单薄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她心头一软,伸手接过灯笼,温声道:\"罢了,跟紧我。\"
灯笼的光晕开一片暖色,两人并肩迈出大堂已经损坏的房门,来到大门处。
史元忠目光落在青鸟身上,忽而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位兄台,你我有缘,又在此地相会!\"笑声在血腥弥漫的院落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青鸟,只见对方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又环视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关切道:\"兄台可还安好?\"
青鸟强撑着拱手一礼:\"无妨,不过是方才与那对兄妹交手时受了些轻伤。\"他说话时气息微乱,显然伤势不轻。
史元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会在此地?\"
青鸟深吸一口气,简短解释道:\"在下随商队前往江洲,途经此地突遇冰雹,特来投宿避灾。\"
\"原来如此!\"史元忠恍然大悟,随即转身怒视陈兆廷,声如雷霆:\"陈兆廷!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君恩,反倒勾结叛党,如今还敢劫掠商旅,罪该万死!\"
陈兆廷冷笑一声,昂首道:\"要杀便杀!\"他目光阴鸷地扫过史元忠,咬牙道:\"今日我虽败,但刘达开手中尚有数千精兵......\"话音未落,忽见两名兵士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来,陈兆廷顿时面如死灰——那被押之人赫然正是刘达开。
\"你的指望早就被我连根拔起了。\"史元忠冷冷道,声音里透着肃杀之气。
陈兆廷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整个人如遭雷击。他最后的希望如同泡影般破灭,眼中光彩尽失,面如死灰。
史元忠冷冷扫了他一眼,对左右喝道:\"绑了!明日押解长安问罪!\"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陈兆廷五花大绑,拖拽下去时,他的官靴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史元忠转身望向李善三人,眼中满是赞赏之色:\"好!干得漂亮!\"他走近细看,发现三人衣衫多处被利刃划破,有几处伤口还在渗血,不禁动容,伸手重重拍了拍三人的肩膀:\"三位辛苦了!\"
三人闻言连忙拱手行礼。那方脸汉子恭敬道:\"大将军过誉了,末将等不过是尽本分罢了。若非大将军运筹帷幄,我等岂能如此顺利擒获叛贼?\"
史元忠闻言朗声大笑:\"哈哈哈!我史元忠向来赏罚分明,三位立下如此大功,我岂能贪功?\"方脸汉子正欲再说什么,史元忠却抬手制止,目光落在他们渗血的伤口上,语气转为关切:\"你们这伤可耽误不得,快些让检校官诊治要紧。\"
说罢,他朝身后高喊:\"检校官!速来为三位校尉治伤!\"话音未落,官军队列中立即走出四名随军检校官,提着药箱快步来到三人跟前。为首的中年检校官恭敬行礼:\"请三位将军稍坐,属下这就为诸位包扎。\"
三人就近在几块碎石上坐下,检校官立即上前为他们清理伤口、敷药包扎。
史元忠踱步至厢房前,朗声道:\"几位娘子,贼人已除,诸位可安心歇息,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话音未落,厢房内突然传出雪音清冷的声音:\"大将军莫非忘了该向我等道个不是?\"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莲姐早认出史元忠身份,她指尖无意识碾着袖口绣纹,心头惊涛翻涌:这位北境屏障怎会亲率铁骑突现鄂岳?正自惊疑,眼角余光忽扫见军阵中掺杂的地方兵服色,心中疑云更浓。恰在此时,厢房里清凌凌的责问破空而至,她猝然倒吸凉气,指甲生生掐进掌心。
而青鸟正斜倚廊柱,忽闻房内语声乍起,眉峰微聚。
史元忠身旁一员副将顿时怒哼一声,跨步上前喝道:\"放肆!尔等被我军所救,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敢要大将军赔罪?简直岂有此理!\"他手按刀柄,面色铁青,显然动了真怒。
史元忠手臂如铁闸般横拦,硬生生截住副将即将喷薄的怒喝。另一名副将早已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同僚拔刀的手腕。刀鞘与护腕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张绛!\"后来者低喝,五指深陷对方臂甲缝隙。被拦住的副将双目赤红,臂上筋肉虬结暴起,刀身已然出鞘三寸,寒光映亮他扭曲的面容。两人在方寸之地角力,甲片碰撞铮铮作响,惊得檐下灯笼都跟着晃荡。
僵持片刻,那暴怒的张绛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终究颓然松劲。后来者趁机旋腕一压,\"锵\"的一声将半出鞘的钢刀按回刀鞘,动作利落如庖丁解牛。
就在此时。厢房内,雪音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语气虽缓,却字字清晰:\"大将军恕罪,小女子言语或有冒犯。只是...\"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大将军早知这群贼人一路从襄州尾随我等至此,其间可擒拿的机会何止一二。却偏要以我等弱质女流为饵,将我等性命作赌注。这般行事,难道不该给个交代么?\"
她话音落地,院中一片寂静。檐角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史元忠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暗自思忖:这房中的女子竟如此聪慧过人,将我军部署看得这般透彻。这般料事如神的本事,倒叫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得不心生佩服。
他素来豁达,最是敬重有真才实学之人,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娘子多了几分敬意。当下也不恼,反而爽朗一笑,整了整衣冠,朝着厢房方向规规矩矩地拱手作揖。那姿态端方持重,竟似在朝堂上面见重臣一般郑重。
\"娘子高见,是在下思虑不周。\"他声音洪亮,坦坦荡荡,\"用诸位作饵确实欠妥,史某在此赔罪了。\"说罢,又深深一揖,那诚恳之态,叫在场众人都看得分明。
雪音在厢房内静立片刻,透过窗棂的缝隙望着院中史元忠郑重行礼的身影。她唇角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
雪音的声音从厢房内悠悠传来:\"大将军果然磊落。\"那清冷的声线此时似融了三分春水,却又在尾音处轻轻一挑,\"既如此,小女子也不再多言。只是——\"
她话音微顿,窗纸上映出她抬手轻抚鬓角的剪影,\"这客栈乃掌柜半生心血,如今屋墙倒塌,门窗尽毁,桌椅残缺...\"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不知大将军要如何处置?\"
这一问来得突然,却正中要害。檐下的灯笼忽地被风吹得摇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谷原本站在青鸟一旁,闻言不禁向前走了一步,清咳两声,以示自己正是这客栈的掌柜。
史元忠闻言一怔,随即会意。他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前院,那被刀剑劈裂的梁柱,染血的窗纸,还有地上散落的瓷片以及只剩几段残墙的前院,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张绛闻言,脸上顿时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挣开同僚的阻拦,跨前一步厉声喝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行军打仗岂能事事周全?这般咄咄逼人,简直——\"
\"放肆!\"
厢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清喝,如碎玉投冰。雪音的声音陡然转寒:\"大将军尚未开口,你一介牙将,也敢在此喧哗?\"那声音里透着的寒意,竟让院中温度都为之一降。
“张绛!”史元忠一声清喝。
张绛的话头戛然而止,脸色由红转白。他下意识看向史元忠,却见主帅面色阴沉,眼中已有怒意闪现。他这才惊觉失态,慌忙拱手行了一礼:\"末将失礼!\"
另一名副将见气氛凝重,连忙上前两步,抱拳行礼道:\"大将军容禀,中郎将性情耿直,言语失当,还望大将军海涵。\"他声音沉稳,举止得体,显然是个圆融之人。
说罢转向厢房方向,郑重其事地深施一礼:\"娘子所言极是。我等虽为剿匪而来,本意原是要保境安民,如今反倒累及百姓产业,确实不该。\"他言辞恳切,眉宇间透着真诚的歉意。
转身面对史元忠时,他已从怀中取出一个靛青色的钱袋,双手奉上:\"末将陈行泰虽俸禄微薄,但此事确实有亏于民。不如...\"他稍作迟疑,语气更加诚恳,\"容末将略尽绵力,补偿掌柜些许损失,不知大将军以为可否?\"
他说话时目光清澈,姿态不卑不亢。那钱袋虽不厚重,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显是常年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这番举动,既全了同僚之谊,又顾全了军民之情,更维护了主帅威严,可谓面面俱到。
史元忠冷冷扫了张绛一眼,转而向厢房拱手:\"管教不严,让娘子见笑了。\"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又隐含警告。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照得众人神色变幻不定。
张绛站在一旁,嘴唇微微颤动,却不知该如何插话,只能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史元忠转向厢房,语气诚恳:\"娘子,我这部下性情耿直,但绝无恶意。史某代他向娘子赔罪了。\"
说罢,他目光转向站在角落的客栈掌柜。老谷正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这群争执的军人。史元忠正色道:\"此事既因我军而起,自当赔偿。\"随即向身旁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走上前来,他轻声在亲兵耳边交待几句。那亲兵会意,快步走向军中。不多时捧回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恭敬地递给史元忠。史元忠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掌柜的,\"他将布袋递向老谷,\"这里有些金饼和铜钱,权作修缮之资。\"
\"不可啊,大将军!\"张绛突然出声,声音都在发颤,\"这些金饼是您攒着修缮老宅用的啊!\"他急忙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钱袋,\"属下这里虽不多,但将军的钱万万动不得!您家中房屋年久失修,每逢雨天就......\"
陈行泰也连忙劝阻:\"大将军,用我的钱吧!\"
一时间,众将领纷纷掏出钱袋。一名将领更是捧出一柄镶着宝石的短刀,刀鞘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末将这把佩刀虽不值钱,但请大将军收下!只是您修房子的钱,万万不能动啊!\"
老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又缓缓缩了回来。他望着眼前这群争相解囊的军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接钱的话来。
檐下的灯笼将这一幕照得格外清晰,连带着那些粗糙的手掌上捧着的钱袋、那把镶嵌宝石的短刀,还有老掌柜缩回的手,都在光影中定格成一幅动人的画面。
史元忠望着眼前争相解囊的部下们,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宽厚的肩膀微微颤动,握着锦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都住口!\"他突然一声断喝,声音虽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众将领立即噤声,却仍固执地捧着各自的财物,不肯收回。
史元忠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张绛身上。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无奈却又温暖的笑容:\"你们啊...\"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我史元忠带兵多年,何曾见过像你们这样...这样的...。\"
史元忠喉头滚动,声音哽咽了一下。月光如水,映照出这位铁血将军眼角闪烁的晶莹。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客栈前院——倒塌的梁柱、破碎的窗棂、散落一地的瓦砾,每一处破损都刺痛着他的心。
\"我史家老宅漏雨又如何?\"他声音低沉却坚定,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难道还比得上百姓的营生要紧?我拿着朝廷俸禄,再不济也能寻个不漏雨的屋檐暂住。可这些百姓...\"他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这场冰雹过后,他们的庄稼怕是尽毁。没了收成,他们靠什么过活?\"
他大步走向老掌柜,脚步沉稳有力,战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在老人面前站定,他双手将锦囊郑重递上:\"掌柜的,这些钱你且收好。修缮完客栈,余下的...\"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温和,\"烦请分给村里受灾的乡亲们。就说...\"他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就说这是朝廷的一点心意。\"
众将领闻言,纷纷将手中的钱袋和那柄镶宝石的短刀郑重地交到陈行泰手中。陈行泰双臂环抱,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堆沉甸甸的心意,步履稳健地走向老掌柜。
\"老丈,请收下。\"陈行泰说着,将怀中物事一股脑儿递了过去。老谷慌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却见那堆积如山的钱袋摇摇欲坠,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眼看就要从边缘滑落——
\"当心!\"青瑶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纤细的手指稳稳接住一个即将坠地的钱袋。狗娃也赶忙凑过来,捧住了另一个即将滑落的钱袋。
老谷怀中顿时满满当当,连那柄华贵的短刀都险些没处安放。他低头看着这些还带着将领们体温的钱袋,随后,他抬起头对着史元忠微微颔首。
青瑶和狗娃一左一右站在老谷身旁,小心翼翼地帮他托着那些钱袋。月光下,三人站在一起的剪影格外温暖,连带着那些纯朴的钱袋,都在夜色中泛着柔和的光。
史元忠望着这群部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之色。陈行泰从他身旁经过时,不动声色地在他背上轻轻一拍,那力道恰到好处,既表达了敬意,又带着几分老友般的亲昵。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开启。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一前一后走出来两名女子,而隔壁厢房的门也同时打开,走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站在前两名女子的后方。
当先步出的黄衣女子清丽如初春杏蕊,玉肌胜雪,笑靥生辉。然则众人目光只在她身上稍作流连,便如铁屑遇磁石般,尽数被随后现身的女子攫去。
但见玄衣女子踏出厢房门槛的刹那,檐下灯火倏然一暗。她步履未停,裙裾却似凝住流风,墨色罗衣在火光里泛出幽微的冷光。那玄衣女子不过往前走了一步,却似踏过了千年光阴。待她驻足时,檐角灯笼恰好爆出灯花,飞溅的火星在她周身织就金纱——满院将士这才惊觉,自己竟连心跳都停了三拍。
她身姿绰约,容貌之绝美,恍若月宫仙子临凡。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唇若点朱,一颦一笑间都透着摄人心魄的魅力。然而她周身散发的气质却又清冷出尘,让人不敢轻易直视,生怕唐突了这位佳人。
院中的军官士兵们顿时手足无措。有人慌忙低头,却又忍不住偷瞄;有人假装整理衣甲,实则余光不住地往那边瞟;更有士兵直接红了脸,目光躲闪却又忍不住一再偷看。就连向来稳重的史元忠,也不自觉地整了整衣冠,站姿更加挺拔了几分。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淡淡的幽香。灯笼的光晕柔和地笼罩在那女子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更添几分神秘与高贵。整个院落仿佛都因她的出现而安静下来,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甲胄摩擦的细响尽数消隐,唯余夜风卷着玄衣广袖的窸窣声。几个年轻士兵忘了呼吸,喉结上下滚动着,手中长矛斜斜倾倒在地犹不自知。连战马都停止了踏蹄,不安地甩着鬃毛。
莲姐他们三人间一众人等唠叨不停,原本想去找掌柜的换间能住的房间,刚走几步,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莲姐抬头看见雪音的瞬间,手指猛地一颤,衣袖从指间滑落。她瞳孔微缩,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张开,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那双平日里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满是震撼,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幅画卷。
独眼男子的反应更为剧烈。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骤然睁大,眼白上瞬间布满血丝。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连那只常年警惕转动的独眼都忘记了转动。
最为夸张的是那巨汉。这个除了吃食其它都不放在眼里的彪形大汉,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他庞大的身躯完全僵住,连衣角都不敢晃动一下。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紧张地搓着衣角,铜铃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雪音,却又在接触到她目光的瞬间慌忙躲闪,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两团可疑的红晕。他笨拙地想要行礼,膝盖却像生了锈的铰链般不听使唤,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尊被施了法的石像。
老谷原本佝偻的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他布满皱纹的手停在半空,连带着那些沉甸甸的钱袋又掉出去几个,也浑然不觉。浑浊的老眼突然变得清明,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梦境。
青瑶的反应最为特别。她原本灵动的杏眼瞬间睁大,呆呆地望着雪音,红润的小嘴微微张开,不禁呢喃着:“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人!”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慌忙用沾着灰尘的袖子擦了擦脸颊,又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散乱的发丝,连耳根都红透了。
狗娃的表现则最为纯真。这个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伙计此刻却安静得出奇。他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雪音看,连呼吸都放轻了。不知不觉间,他松开了抓着一个钱袋的手,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又怯生生地停住。低声说了一句:\"仙女姐姐...。\"
雪音轻唤一声:\"铁生,上来一下。\"
樊铁生闻言立即应声,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二楼。雪音转向身旁的三十娘,低语几句。三十娘会意,转身回屋,不多时捧出一个精致的檀木托盘,上面覆着一方素白锦缎,隐约可见底下隆起的轮廓。
三十娘将托盘郑重交给樊铁生,附耳叮嘱。铁生肃然点头,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缓步下楼。当他走到众人面前时,雪音清越的声音响起:
\"见诸位如此重情重义,小女子也略尽绵薄之力。这五十挺黄金,二十挺分与村中百姓渡过荒年,余下三十挺...\"她顿了顿,\"权当请诸位将士买些酒水,聊表心意。\"
话音未落,樊铁生抬手掀开锦缎。刹那间,五十挺黄金在火把映照下熠熠生辉,金光流转间晃得人睁不开眼。那些黄金排列得整整齐齐,在托盘上泛着温润而奢华的光泽。
院中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众将士面面相觑,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青瑶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钱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盘黄金。不自觉地抓紧了狗娃的肩膀。狗娃则睁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史元忠最先回过神来,他深深看了雪音一眼,目光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而在幽暗的角落处,青鸟独自倚坐在大堂前的石阶上,指间把玩着一片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树叶。他微微仰首,目光穿过摇曳的灯火,落在二楼廊下的两道倩影上。
雪音与清韵代并肩而立,却宛如两个世界的人。清韵代眉目如画,唇角含着温婉的笑意,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仿佛春日里最纯净的一泓清泉,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呵护。
而雪音则截然不同。她身姿挺拔如寒梅傲雪,一袭玄色罗裙在夜风中轻扬,衬得肌肤如雪。那绝美的容颜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那双凤眸中时而闪过令人心悸的锋芒。她时而冷若冰霜,时而又会流露出出人意料的温柔,性情变幻莫测,就像天边那轮被薄云半掩的明月,明明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青鸟不自觉地捻碎了手中的树叶,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两个女子,一个如温润美玉,一个似淬火寒冰,倒是有趣得紧。夜风拂过,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分不清是来自哪一位。他眯起眼睛,将身子更深地埋入阴影之中,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看得更真切些。
清韵代借着跳动的火光,目光在院落里焦急地搜寻。当她终于望见大堂石阶上那个安然独坐的身影时,紧绷的肩膀才轻轻松了下来。柔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出唇边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
此时雪音已向着满院将士敛衽一礼,月色在她清冷的眉眼间流转。清韵代见状,连忙与三十娘、桃儿三人齐齐俯身。四个女子的动作优雅如画,衣袂轻扬间带起细微风声。
礼毕,雪音率先转身。玄色罗裙在木廊上扫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如同夜幕铺展。清韵代最后望了眼石阶处那个模糊身影,才款款移步跟着进了厢房。三十娘捧着桃儿的手紧随其后,回到隔壁厢房。
士兵们痴痴望着厢房方向,纵有千般不舍,却无人敢出声挽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分毫,唯恐惊扰了佳人。待得房门关闭的吱呀声落定,院中依然一片寂然。无数双眼睛执拗地定格在雕花门扉上,仿佛那道红色身影仍在门前伫立,月光将众人凝固的身影拉得格外绵长。
青瑶没好气地戳了戳狗娃的额头:\"狗娃,捡钱!\"狗娃猛一激灵,这才发现一旁老谷怀中的钱袋散落大半,慌忙扑跪在地,两只手在青砖上慌乱摸索。老谷看得心惊肉跳,忙不迭收紧臂弯,枯瘦的手背青筋突起,将那些鼓囊囊的钱袋死死护在胸前,宛如守着雏鸟的老雀。
士兵手中的火把突然爆出几点火星,飞溅的金屑照亮一张张失魂落魄的脸。那跳跃的光斑掠过院角时,倏然照亮半截残破的陶缸——缸身裂开犬牙交错的豁口,却倔强地盛着半汪浑水。水面浮着半片残月,随波纹颤巍巍地晃荡,像极了被遗忘的残梦。
莲姐冷哼一声,眸光扫过仍痴痴伫立的独眼男子与巨汉。裙裾倏然翻飞,她径自转身走进大堂内,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独眼男子听得莲姐的冷哼,浑身一颤,忙不迭抬起独目。粗糙的手指故作镇定地捋平衣襟褶皱,却止不住指尖微颤。灯火映着他赧然的侧脸,喉结几番滚动,那只独眼终究没敢再瞥向厢房紧闭的门扉。
巨汉更是狼狈。灯笼光晕下,他蒲扇大的手掌无措地搓着衣角,壮硕的肩膀颓然垮塌,古铜色的面庞深埋进阴影里。一声压抑的叹息自胸腔滚出,低沉如闷雷,惊得脚边草叶簌簌轻摇。他垂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靴尖,突然笨拙地抬手,用掌根狠狠抹了把脸——竟像是要拭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
史元忠重重清咳一声,声如金铁相击。众士兵闻声惊颤,慌忙收回目光。一时间院内叮当作响——有人手忙脚乱系紧松脱的甲带,有人低头猛擦染血的刀身,还有人假装与同伴核对箭囊数目,却连数了三遍都未数清。几张年轻面庞涨得通红,直直垂着脑袋,连耳根都泛起窘迫的赤色。
樊铁生与同伴们相视莞尔。这般景象,早在前来此地之前便屡见不鲜。长安城里多少豪族贵胄初见娘子时,不也这般手足无措?记得上个月吏部侍郎的少公子在随意楼前被门槛绊倒,起身时还在痴痴望着楼窗——眼前这些兵卒的憨态,倒叫他们想起随意楼门外那些摔碎的玉冠。
樊铁生转向一旁静立的柱子:\"柱子,来搭把手。\"柱子应声上前,利落地从托盘上扯下那方素白锦缎。布料在火光中如流云般展开时,他已娴熟地拣出二十挺黄金,三两下包裹妥当。布帛里透出的金辉,仿佛裹着二十轮袖珍的月亮。
但见柱子捧金向老掌柜走去,樊铁生已端着余下的三十挺黄金来到史元忠面前。玄甲将军的身影在火光中愈发英挺,樊铁生躬身奉上托盘,沉甸甸的黄金在盘底微颤:\"大将军,此乃我家东家心意,还望笑纳。\"那托盘举至眉高,十道金光如灼灼烈日,直映得周遭刀枪甲胄都黯然失色。
史元忠看了一眼已然熄灭灯火的厢房,“既然娘子如此盛意拳拳,那史某便却之不恭了。”他伸出手。古铜色掌心托起檀木盘时,金锭纹路深深烙进肌肤,暗香浮动间似有雪音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檐下火把骤然爆出几点火星,恰似这位铁血将军此刻眼底跳动的微光。
亲兵疾步上前,躬身接过史元忠递来的檀木盘。金锭在盘底轻撞,发出沉甸甸的闷响。史元忠目光转向陈行泰,声如金铁交鸣:\"行泰,带人清扫客栈。\"他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猎猎翻卷,\"事毕即拔营,回襄州!\"
\"诺!\"陈行泰点头应声,甲胄铿锵作响。转身时战靴踏碎半片青瓦,喝令声已如惊雷炸开:\"第一队清理前院!第二队去往后院清理!\"
史元忠行至李善三人跟前。三人的伤口已被检校官包扎完毕,血腥气混着药草味在夜风里弥散。
李善三人见史元忠走近,连忙起身正准备拱手行礼。史元忠摆手示意:“不必拘礼。”
他伸手按了按李善的肩头,护腕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好生休养。\"四个字沉甸甸坠在地上,比军令更重三分。
李善颌首时,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直刺向大堂石阶。他眼尾挑起凌厉的弧光:\"大将军!襄州城的郎君……\"话至半途陡然收声,唯余那道凝结在石阶处的视线更显灼烫。
史元忠袍角翻飞间倏然转身。目光穿透摇曳的灯影,正撞见青鸟盘踞石阶的身影。
\"那郎君...\"李善接着说道:\"今日独战方氏双煞!赤手将方奇山打伤。\"
史元忠闻言,微微颔首,眼中满是赞许。
青鸟见史元忠龙行虎步而来,急忙起身相迎,衣裳下摆带倒了倚在阶前的半截断枪。两人相距五步时,史元忠突然驻足。檐角灯笼的光斜劈下来,在他眉骨处投下浓重的阴影,却照得腰间狮蛮金带灼灼生辉。
史元忠按剑而立,眼底掠过鹰隼般的锐芒:\"郎君独战方氏双煞,竟还伤了方启生。史某果然未曾看错人。\"护腕在火光下淬出寒光,压得周遭夜风都为之一滞。
青鸟唇角微扬,袖间血迹在夜风里凝成墨梅:\"大将军谬赞,在下不过侥幸险胜。\"他脊骨挺得笔直,似青竹迎风。
\"过谦了。\"史元忠声如洪钟,倏然抱拳当胸。狮蛮金带在动作间灼灼生辉,\"老夫史元忠。敢问郎君高姓大名?\"这一礼沉如山岳,惊得檐角灯笼剧烈摇晃。
青鸟躬身回礼的弧度精准如量:\"在下申紫雏。\"起身时袍角掠过阶前血渍,\"大将军折煞了。\"话音方落,檐下灯笼\"啪\"地爆开灯花,将他眼中流转的星芒照得粲然生辉。
史元忠凝视着青鸟,颌下短须在火光里微微颤动:\"本想邀紫雏君痛饮三杯,奈何...\"他环视满院狼藉,断椽碎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客栈怕是连碗热茶都端不出了。\"
夜风卷过空荡的柜台,带起半张残破酒幡。史元忠忽按剑柄,护腕磕出轻响:\"听闻君欲往江州?\"见青鸟颔首,他眉间沟壑骤深:\"近日江州屡次有百鬼巡街,更夫已失踪三人。\"声音陡然压低,惊得檐角灯笼\"噗\"地爆出蓝焰,\"紫雏君若执意前往,万望...莫掌灯夜行。\"
青鸟袖中手指倏然蜷紧。他抬眼时,恰见灯笼爆裂的火星坠进阶前,滋起一缕青烟。他唇角弧度未变,眼底却凝起寒冰:\"谢元忠兄提点。\"
史元忠目光如铁钳锁住青鸟,胡须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里簌簌颤动:\"只可惜,史某军务缠身。不然,恨不能与君浮三大白!\"按在剑柄上的指节骤然发白,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将领,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他忽然朗声一笑,声震屋瓦:\"待他来日,定要与紫雏君醉卧沙场,看尽边关月!\"笑声未落,腰间狮蛮金带已铿然作响。
青鸟拱手作揖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夜风掠过他束发的青带,在颈侧投下摇曳的影。
\"保重。\"史元忠忽一抱拳。
\"请。\"青鸟单字如刃,劈开凝滞的夜风。两人同时直身时,满院火把\"呼\"地窜高三尺,照得史元忠转身离去的背影如天神降世。铁靴踏碎青砖上凝结的夜露,一步一痕,竟似石板上烙下冒着热气的脚印。
青鸟袍袖倏然翻卷如鹤翼。夜风灌满他衣裳的刹那,史元忠已跃上墨色战马。鞍鞯金钉在月色下淬出寒芒,数十铁骑轰然转向,马蹄踏碎月光。马鞭裂帛声刺破夜空时,那抹金甲身影忽回望,侧脸被火把映得半明半暗。
青鸟转身步入大堂,昏黄的油灯将室内映照得影影绰绰。老谷三人正忙着收拾残局——青瑶踮着脚尖整理柜台后面的木架,狗娃撅着屁股在桌底摸索散落的铜钱。木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中,青鸟余光瞥见莲姐三人端坐角落,独眼男子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当青鸟行至廊柱阴影处时,莲姐的声音突然刺破寂静:\"掌柜的..若我没猜错,您就是御常寺二十四人里的天字第六人的泽稷——谷一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