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水流湍急,时常有人溺亡,外人的脚步便渐渐断绝了。
据说,从某个时候起,当地人开始聚集于此,这里便成了他们的私有领地。
日落时分,会露出一线细窄的小路,但也只是一瞬间,那是一条因为转瞬即逝而极其危险的路。
当她随着水汽抵达岛上时,一座座由木头和稻草搭建的传统房屋环绕着碧绿的海滩。
她跟着那些已经长大到认不出的兄弟们穿过草地,在湿热的空气中,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做饭的味道。
越往村子深处走,就能听到活泼的笑声。
赤脚的孩子们在海滩上奔跑,兴高采烈地踢着球。
“啊……”
这一幕让徐凌眼眶发热。
孩子们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但肤色各异,长相也各有特点。
有的像小麦一样明亮,有的则更深邃。
徐凌看着那些追逐着球的陌生孩子们,连忍住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阿沙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激动,补充道:
“我们和当地人通婚的很多。光是我,就有好几个八九岁的侄子。”
在水深较浅的海面上,一座座网箱养殖场若隐若现,人们在齐腰深的水中收获着海藻。
那些本该用一双干裂的嘴唇,在没过头顶的甘蔗地里徘徊一整天的孩子们,如今却在凉爽的海风中欢笑着。
他们种植着海藻,悠闲地交谈,看起来像是夫妻的人还在脸颊上亲吻。
“这其实就是我们的生计。把树苗系在绳上,五周后就能收获。”
脚底的沙粒很柔软。
“我们家的人,反射神经都很好,手也巧,这是天赋。所以有几个人被无条件送进了训练点,学了技术再回岛上,还直接做起了海藻分销。”
“……”
“这里的治安不好,所以孩子、岛屿,都得自己守着。奶奶对这些很敏感。你……也是什么训练营出身的?”
徐凌只是微微一笑。
她的目光又转向那些在波光粼粼的海边奔跑的孩子们。
悲惨的Sakhalin孩子们,不知不觉长大了,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柔软的沙滩上,印着白皙的脚印。
谁能想象,那双本该干裂的脚底,如今会健康红润,会在母亲为他掸去沙粒时,因为痒而蜷缩起来呢?
谁能想象,他们会生下如此幸福的孩子?
喉咙深处平静地沸腾着,徐凌张开嘴,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息。
“跟我来这边。”
她不知何时,已迷迷糊糊地跟着阿沙走进了一所房子。
楼梯吱吱作响,心脏不停地跳动。
就在她看到那片如画的翡翠色海滩的瞬间,一阵热风吹来。
她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个老妇人的背影映入眼帘。
梳着一丝不苟的白色发髻,脖子像树枝一样纤细,轮椅旁立着一个氧气瓶……
徐凌站住了脚步,而那位老妇人先转过了头。
氧气软管连着她的鼻子,嘴唇干瘪发白。
但即便是生命之火行将熄灭,那双平静地打量着陌生人的眼睛,依旧正直而锐利。
她是谁。
面对那端庄的五官,徐凌异常紧张,手掌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她还没意识到,那个黑眼睛的女人一直在抚摸着手腕上的手镯。
这时,她听到了熟悉的母语。
“这位小姐……你是谁?”
徐凌缓缓吸了口气。
我,我是……
但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她一瞬间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
可以坦白吗?
她无力地看着对方。
但是,在好不容易才到达的这个仿佛世界尽头的地方,已经再没有什么可隐瞒和犹豫的了。
“我是peter的女儿,是那个手镯的继承人。”
也许是因为这是一句从未对人说过的话,她的声音颤抖了。
然后,她看见那个无力弯着腰的女人,紧紧地抓住了轮椅的扶手。
“还有……”
徐凌停顿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是从凛冬之城幸存下来的,叫徐凌,带着过去的记忆,来自Sakhalin岛。”
“……!”
这句话让女人的眼睛像风中的沙棘树一样颤抖。
“凛冬之城?”
她驱动着轮椅,一点点地靠近过来。
“孩子,你还记得凛冬之城?”
徐凌望着那只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点了点头。
眼前这位被称为“奶奶”的女人,眼神阴沉而迫切。
徐凌不知所措,一动不动,心里回味着peter说过的那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她的父亲,会说出那样的话?
在那深不见底、充满痛苦的眼神中,徐凌鼓起勇气,又补充了一句。
那是一场赌博。
她单膝跪下,抬头看着轮椅上的老人。
“我还是……尤里·Sornibooth的……”
这个艰难说出的名字,让daglia的脸瞬间凝固了。
“……妻子。”
说出这句话时,她奇怪地哽咽了。
没过多久,豆大的泪珠从daglia的眼中滚落。
女人急忙想起身,却摇摇晃晃,徐凌赶紧伸手扶住她。
一个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被岁月彻底削薄了。
徐凌几乎可以肯定地问:
“……您是Sornibooth家族的人吗?”
女人只是抖着嘴唇,声带里像塞了铁块。
但徐凌想,不用听回答也能知道了。
moksin的东方妻子,年龄相差悬殊……
daglia拉着徐凌的手,失魂落魄地喃喃着“尤里……尤里……”
徐凌知道自己并不是老妇人等了一辈子的那张脸,却像在寻找自己的罪过一样,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她不自觉地咽下发热的喉咙,为老人擦去湿润的脸颊。
想听、该听的话堆积如山,但徐凌还是先开了口。
“他活着。教官,不……尤里·Sornibooth那天,在凛冬之城活下来了……”
daglia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嘴。
徐凌将脑海中掠过的无数思绪像拥抱一样吞下,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们辗转经历的一切,最终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我遇见了他。”
面对前方,徐凌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的眼睛非常漂亮,非常帅气。在天空下是蓝色的,含着霞光时又会变红。他是世界上最有感情、最善良的人。”
“真的是那个孩子……”
daglia紧紧闭着眼睛,大口喘息,紧紧抓住徐凌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远处,海浪声活灵活现地传来,在这一刻却显得有些异样。
daglia用连着鼻子的氧气软管吸气,低声吟诵着,目光却飘向了过去的某一天。
“moksin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杀意。
“我告诉他,即使听到再大的声音,也绝对,绝对不要减速,绝对不要回头。”
徐凌不自觉地只盯着daglia的嘴唇。
moksin做的事?不是纪禹琛的父亲,是moksin?那个总理?
“然后,我听到了冬城爆炸的声音,我就知道了。那个人干了什么。那个人,明明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够,这次还要杀了我的孙子。”
“……”
“我浑身发抖,太可怕了,一步也动不了。我要救的孩子们就在路上,我却没能上前……然后,我后悔了。”
“……”
“我不该这样逃跑,我当时就该杀了moksin……在我儿子死的时候,就应该一起杀了他……”
冰冷的手在颤抖。
徐凌无法完全理解她混乱的话语,但只能确定一件事:在冬城被炸毁的那一刻,策划绑架Sakhalin孩子的罪魁祸首,是daglia。
现在看来,peter只是个稻草人。
左手掩盖爆炸,右手开辟退路,是Sornibooth家的同谋。
光是这一个事实,就让她毛骨悚然。
教官,你的奶奶还活着。
在这里,还活着……
“当时,peter,我儿子的朋友,他哭着对我说,尤里会活下来,那是moksin留的一招,只有把尤里留在那片残骸里,我们才能离开……”
“……!”
“其实我也想在那里,把那个只想照顾自己孩子的peter一起杀了。”
干瘪的眼睛像赎罪一般望向徐凌。
“但我得赶紧选择,是回到孙子身边,还是带着这些孩子们离开。”
“……”
“刚失去儿子和妻子的时候,我恨死了我的丈夫……他连孙子都要夺走,我简直恨透了那个人。那声爆炸让我如梦初醒。”
daglia脸色苍白,再次吸了口气。
她转过头,无语地望着屋外的风景,那个她经营了十几年的美丽乐园。
她浅浅地笑了笑,但在扭曲的眼角,还是落下了一滴浑浊的老泪。
“我突然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很虚伪……我感到恶心……比moksin,我更可恨,我最可怕……其实我不是为了孩子,我是想报复moksin,我的心底是不是真的只是想干扰、破坏moksin的事情?”
“……!”
“这样的我太低劣了,太肮脏了……”
daglia像是再次咀嚼也会感到疼痛似的,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其实那时候,我应该去找尤里,去找我的孩子……”
对于他一点点被拼凑起来的过去,徐凌握紧了拳头。
也许在daglia的内心深处,她想救的不是凛冬之城的孩子们,而只是那一个孩子。
那颗如刺般的心,被紧紧地钉在了被抓住的手上。
在这个岛上和平抚养孩子的始作俑者,自己却早已肺腑腐烂。
“我把尤里扔下了……”
这句话,让徐凌的头猛地一沉。
“明明知道一切,却没有回去的奶奶,你觉得尤里,他真的会想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