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早都习惯了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何翊也是其中一人。自打部内平调,接了芸香署主官一职,他比之前又再主动提早,每日都是第一个去等着点卯上值,今天亦如是。
天色未明,路上依旧昏暗,远远听得马蹄声近,转眼就见一辆寻常的单马车驾经过,挂在轿厢外的灯笼正随着马车行进而轻微晃动着。
此时此刻,坐于轿厢之内的,正是何翊,一路微阖双目的他,至到感觉车速缓缓降低,才再重新睁开双眼。
.
每日经承天门进入皇城的百官,都会自觉站等在内城南门前的广场上。上朝面圣的官员都集中在东南侧,而其余各部官员则汇于西南边。
内城南门,每日卯正准点开启,在此之前,广场上人就算再多,也绝无一人敢高声喧哗,等候的这些人即便彼此交谈,也都自觉压低声量,且两个位置的人之间绝无互相走动之说。
这边何翊走下马车,提交腰牌核准验完身份,而后穿过承天门,走向广场西南角。
今天他又是最早到的那个。
入秋之后,早晚温度明显低了许多,明显有一阵风吹过,何翊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大氅,想着方才出门时夫人的叮嘱,不觉嘴角一勾。
就在此时,何翊忽听有人咳了一声,察觉声音明显来自身后,何翊很自然转过身去。
的确有一人正向他这个方向走来。
此时天色仍暗,皇城各处仍是高悬灯笼,可即便如此,也无法照见所有地方。
官员们虽被允许可以提灯候着,却对灯笼的大小尺寸有严格要求,且一过承天门,手持的灯笼都必须低垂近地,故而站定之后,那小小微光也不过就照亮各人脚下那一点地方。
而这样的光亮,自然也不足以支撑何翊提前识认出那位靠近的人,等对方来到自己面前,却才发现,来人竟是工部侍郎高嘉。
何翊第一时间躬身作揖:“下官拜见高侍郎。”
高嘉面露微笑,稍一拱手:“之前已听其他大人在说,这景明门前,近来一直有一人早早就到,当时我便猜想多半是你,何司业勤勉数年如一,精神可嘉啊。”
何翊仍是微弯腰,持恭敬之姿道:“侍郎大人谬赞了,此为下官分内应为。”
高嘉又是一笑,随即转身就往东南那边走去。
然而,垂首做恭送状的何翊却分明在高嘉转身的那一瞬间,听见对方似是无意地小声带出一句:“今日下值之后,有话与你。”
何翊确信自己听见对方递了话,可也不知是否因着四周昏暗,直到后来中门开启,百官依次往里行进时,看着最先移动的东南角人群,他还有过一瞬的恍惚。
.
与上朝官员进了景明门往北直走前往德政殿面见天子不同,其余官员过了景明门便就东西分散。
不似一般礼部官员都往东走煦和门,何翊却是往西穿过礼敬门,而后再往南,一直走到穿过集贤殿西巷,看见那扇门前有禁军值守的朱漆大门,便也到了芸香署。
坐北朝南的三进院落,藏在集贤殿红墙的影子里。
总体建筑规制无甚特别,门上悬着的那块匾额,黑底金字,明显留有岁月痕迹,但匾上“芸香署”三个字仍不失初始的苍劲。
推开大门,迎面先见一“福”字影壁,绕入院中,前院植种数株梅,花开时暗香浮动,算与职事沾边。
前院地方阔朗,为日常办公、待客、交接收发的第一场所;穿入中院,便是官员值房,并有两间专事歇憩的小屋,比之前院,地方相对偏小;其中中院西厢,最边上那间,看似一般房门上了锁,开门推进,实是穿堂,走过后还要再经一道门,并过了门后的守卫,才算正式进入后院。
后院方正,除当中三间门窗包铁的砖石库房,再无其它建筑,更未见种植任何花草,四个摆在院中的蓄水铜缸硕大无比,高度齐胸,目测两人方能勉强环抱。
芸香署主官更替不久,内部秩序加强,处理事务的效率也有了明显提升,下属虽未明说,但都在心里暗暗夸着何翊。
而新官上任的何翊,最初也没想过自己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会开始大刀阔斧地对署内进行整顿。更没想过,当时第一刀切下去的,后来还成了他这个主官的单独值房。
除了后院库房,芸香署最高的建筑,是中院当间的那栋打通南北的两层单楼——这栋建筑最初的建造目的,何翊并不清楚,虽经多方查对,也只能了解到在他接任司业之前,这地方已经长时间被用作存放档册。
独辟空间,存放各种资料,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可何翊却发现,这样一个地方,放的却都是些《收发明细》、《存余明细》等可以对外、也需要随时接受上官调档查核及资料校对的记录簿。
可当他把整个芸香署走一圈下来,又再发现,这种存放资料的地方,前院同样还有另外一间,翻了十来本,发现都是具体到每一种香的信息记录。
无疑,这就是一种失序浪费。
于是何翊一咬牙,当天就把小楼里的资料全数搬到前院,两处合一,再规范官员值房,一通整理下来,搬空的小楼正好填上最后两个空——主官的值房,及二楼的合香室。
对此安排,何翊心底其实是有一点点设计的。
因是前中两院最高处,二楼合香室朝北的窗户一推,何翊就能将后院库房的动静尽收眼底。这是身为主官应有的主动警惕,可巧又有地势便利,故而用上。
.
通过景明门的文武百官分三路散开,而东西两路在往东穿过煦和门及往西走过礼敬门后,又再向着各自方位继续分散。
从始至终能和何翊同路的,自然只有他那些芸香署的同僚下属。
主官在前,自然没人越前先走,一行人便就安静地穿过集贤殿西巷。
今日还和往常一样,门前守卫在看见何翊的第一时间就已无声行礼,何翊也以颔首回应,当所有人悉数进到门内,外头的守卫才将门重新关好。
此时一众人等也还没敢散开,仍跟在何翊身后,进到前院正堂。
那些四更前就要先来的仆役,早已对四周进行仔细的整理打扫,当何翊在主座落座时,一盏适口的茶水第一时间被端至面前。
.
如军队换帅,将兵都是老人,新来的主帅若没真才实学,想要短时间内收服旧人,难于登天。
何翊接任主官,地位自然最高,可对比整个芸香署,他才是那个新来人。
好在芸香署管理的东西品类相对单一,何翊又正巧在这上边十分拿手,有无真才实学,一试便知,如此一来,接手过渡比想象中要顺利,加之一开始就果断处置了些陈年旧弊,更是让他在老人中立了威。
时间不久,但现在在管理上已基本没有阻力。
.
此时何翊端坐上首,堂下署丞、四位主事及六位礼官按班站好,一旁掌案书吏翻开名册,开始唱名,随着一唱一应,芸香署一天的事务正式展开。
待等唱名完毕,主官在对应日印押,书吏退,何翊才开始对每个人做工作安排。
紧锣密鼓下一切都是那么有条不紊,当各人领命散走时,距离他们上值都还没过去半个时辰。
当堂中只剩何翊自己,方才工部侍郎高嘉莫名其妙留给他的那句话又再跳入他的脑海。
.
说起何翊和高嘉,年岁相仿的两人还真有些渊源。
青年时同在书院求学,都拜在山长门下,并于同年考学。高嘉得中状元郎,顺理成章入了翰林,而何翊却只得个同进士出身。
转眼二人已都四十几岁。
高嘉经数年翰林院打磨沉淀,偏向通才,调入工部后勤恳深耕,优异的底子加上人事练达,如今官拜侍郎,正三品之位,面上风平浪静,实则私下已有不少人称其“坐望尚书职”。
提及阅卷读书,何翊确实逊色于高嘉,但何翊的父亲致仕前便是礼部老臣,虽只五品郎中,胜在稳重守成,人缘极好,又于职务上特殊优秀,在部里拥有一定话语分量。
当年新科进士授官,何父便为自己儿子争取到观政名额。
何翊也不负父亲期许,观政期满,所到各处皆给出“勤勉恳切,可堪大用”这类优异评价。有此实证,再由吏部顺水推舟,何翊从此迈进礼部大门,补缺礼部一位六品主事,顺理成章留任礼部。
如今父亲早已致仕荣归,但仍有不少故交、旧部在京城,因深知自己这条路最主要就是父亲早年种下的因,多年来也不止父亲一人曾为其抵挡风雨,是以何翊一直都和这些世伯世叔保持联系。其人之周全,比之何父,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然,何翊个人的优秀也是不能抹杀的,本身勤奋、好学、天资也高,所以机会来了别人想到他时,他也有能力牢牢抓住机会。
.
宫门广场虽大,大不过天子手掌,本该分立两处的官员礼貌寒暄,单论礼数,没有错处,可这事以前几无发生。
再者,何翊早已听闻近期工部尚书频繁告假,高嘉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揽下整个工部上层的事务处理,若再想到那句“坐望尚书职”,高嘉目前情势更显微妙,其他官员莫说主动跟他套近乎,即便刻意回避,都恐有人生事多话。
而在这么多年的历练后,何翊相信高嘉跟自己一样对“官场事”有自己的看法,今日所为——尤其最后那句预先邀约,更让何翊疑惑又担心,一时间真就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
这边何翊正自陷入沉思,忽听耳边有人在叫“大人”,定睛转头,却是一名堂役装束的人跟在值守禁军后面走人堂中。
禁军先行禀报,言说此人乃工部堂役,奉命前来公干。
何翊点头,示意禁军自去,待人转身走了出去,才多打量了几番眼前这名堂役。
年轻,瘦小,但那张脸看着有几分熟悉。
何翊问:“不知所为何事?”
堂役郑重行礼,报出名号——果然就是高嘉身边的,却见他自报家门后主动道:
“禀大人,高侍郎派小的前来说一声,今日午歇过后,请何司业去往工部,前几天所说香料库工程,图纸已出,侍郎想请您去往看看。”
.
这倒不是胡诌的理由。
香料库,是何翊整顿的第二刀。
后院三间大库,以“天地人”三号分论,看管严密。但实际上这里囤积的却只是大量“流通”货,是类似朝会、礼宾宴席、或用作赏赐的公用香,以及极少数量的普品内府用香。天家藏香四个等级,囤在芸香署香料库里的是最次一等。
而此番之所以要劳动工部,正是因为在整理存余校对收发的过程中,何翊发现,因此前多年未受重视,主官又是礼部侍郎兼顾,未有严格依照规定一月一审的香料库里各种问题,返潮的,箱漏的,更有甚者,库品经多年取用,甚至出现取用后返还剩余却回收错地方的情况,而且有些自此未再取用,错混错放不知多久,确定作废。
单就清理废香,记录归置就足足花费了五六天。
而与此同时,何翊也已亲自拟写申请,向上请旨,希望对三个砖库来一次完整的修葺。
当然,何翊也清楚,这些都得按照规矩办,错不得一步,至于着急催促,别的地方另说,在这里,不仅催了没用,弄不好还会被怪罪,于是他就只能确保自己的申请足够详细准确,之后也还按部就班继续他自己的工作。
工部有回应,何翊并不觉得奇怪,但今天工部派人来请,而且是说连图纸都出来了,何翊听了,心里却是犯了嘀咕,如此又再联想到刚刚见面高嘉留下的话,一时不知是说重复了,还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