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兰如幼时那般粘着自己母亲“撒娇胡闹”一通,末了仍不撒开,依旧黏腻在上官惠怀里。
上官惠倒还由着她去,却也自顾思索一番,而后对府医的香气提了一个说法:“即便今日你父亲在家,依照你的描述,我想他也不会立时与你说那确切的。”
“却是为何?”
“木香带辛辣,莫说你父,为娘现在就能说些名号与你,只我不信,女儿你会没有那几样猜测?”
淑兰努了努嘴,应道:“女儿不就讲了,心底倒是有那三两样,就是拿不定主意,原因就在于那个寒气。”
不想上官惠却在这时露出一个微笑,却先抬手先把黏在自己身上的淑兰扳正,令其端坐,才再讲道:
“从你进门,提起这香,到现在已经反复多次提到这个‘寒气’,你竟没有察觉,自己已被带偏了方向。”
淑兰表情一滞,转而不解地看向自己母亲。
上官惠道:“香者,在物之气;寒者,在于自感。气发于实,而感于内心,却不可混为一谈。”
淑兰眼睫轻颤,喃喃道:“气之飘忽不定,无形无状,母亲何以称其‘有实’,女儿不解。”
上官惠笑言:
“气虽无形,其来有自。花有魂,木有魄,飞禽走兽亦是哺乳养育,此皆天地间之实体,其气自发而谓之香,乃物之本性,不因有无人知而存亡。如礼乐钟磬,击打而鸣响,其声源于器物自身,非因耳闻而出。然昨日之‘寒’气,非香料本有,乃闻香而触灵台,进而牵动深之神识,如此生出的境象。”
淑兰闻言一顿,却也马上接道:
“母亲所说,的确在理,只夏日用冰,那冰块岂非实体?其‘寒凉’也当为其性,怎就不是‘物之气’?”
“我儿慧心,此问极好。”上官惠颔首赞了一句,继而解道,“冰之本体,确实存在,只你说说,言其‘寒凉’,却是如何得来?”
淑兰答:“自然是触而生感。”
“对极。冰块之寒,触肤而知,透体而得。我再问你,昨日之‘寒气’,你二人可曾触得任何?”
淑兰只能摇头。
上官惠仍缓缓引道:“这便又见不同。物之共性,须得共证。譬如咱们院里那些石灯,无论是谁,皆知其坚实沉重,此乃共证周知之实。”
略作停顿,继续接道:“方才我问你二人对昨日寒气之描摹,玉儿乃闻香而神游密林,你则是肌骨寒栗,你二人皆在当场,所感之境已然殊途,单以口头描绘,又如何能使别个‘触及’那份寒意?彼时之感,存于你二人心底之灵明,而非香气之共性,这便是独感独知了。”
淑兰沉默,但视线未有移开分毫。
上官惠见状,遂更深入,道:
“方才说那钟磬,如今再以一例。风过竹林,声起于竹,乃竹其性,人人可闻。若仁者闻见,或思君子气节;忧虑者闻之,或叹世事空响。气节与空响,岂是竹声自带?显然不是。不过是竹声叩响听者内心,牵引思绪罢了。”
见女儿依旧无声,上官惠再道:
“无论是玉儿的‘雨雾密林’抑或我儿之‘风雪扑帘’,实为你二人各自旧忆中之影像残留,不过是经由昨日香寒引带,复现于前。是以为娘说,我儿执着于描绘那‘寒意’如何如何,却是风中捕虚,偏了方向,只需问明香之所在,则‘寒意’自显。”
闻听最后两句,淑兰只觉似有一阵清风穿身而过,脊背一凛,端坐的身姿又再不自觉地向上拔直一下腰背,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刹那间短暂捕捉到母亲想要传递给她的东西,然则屏息之间,又好像被那东西再次溜走,眼底光芒稍纵即逝。
一直都在观察女儿的上官惠自然没有错过淑兰眼中的变化,只她不动声色,这回换她保持沉默,静待淑兰的回应。
母女间的静默,的确是由淑兰打破。
就见淑兰将目光移转向窗,若有所思,喃喃道:“握冰知其寒,乃冰予我之感;闻香而觉寒,却是我心生之感……”如此又是一息沉静,末了才再转向上官惠,“母亲,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执着于‘寒意’本身,倒是缘木求鱼,不若排除了它去,只追索香气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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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及辨香,何家三口自是淑兰能力最弱。
但听得母亲说出几样木香之时,淑兰却又再次提出疑问。
“女儿斗胆,母亲所说三样里,因何没有沉香和檀香,却是补了肉桂和胡椒?在此题中,明显前两样更为应景。”
自己这个女儿从小爱问问题,上官惠自然是知道的,却也因此更觉孩子可贵,是以从不限制她只能读那些妇人之书,至到后来送她去了书院,更是敞开了给她找书,有些街面上不好张扬的,当爹的甚至会尽量利用礼部的便利为其偷摸寻来。
此时见女儿果然又有提问,却也笑着问说:“有何不解?只管说来。”
淑兰却是先从椅子上站起,学着夫子那般背手踱步,边走边思索边道:
“肉桂和胡椒,的确同为木香,但此两样的辛辣却是过冲。沉香和檀香却是不然,雅香前排,实是随身首选。”
上官惠也不急,只问可还有其它?
淑兰正好走到与母亲相对的一角,闻言摇头,却是站定在原处。
上官惠笑问:“那便换为娘来问。”
淑兰赶紧重新走回,又再坐下:“母亲请说。”
“方才你可说了‘应景’二字?”
淑兰一顿,点头。
“好,即要应景,那你先说,昨日府医是何种装束?敷药时房内可有开门开窗?”
淑兰又是一顿,想了想,对母亲所问一一回应。
上官惠道:“好,方才你我母女所说一共五款木香,你都见过,那便依着辛辣浓淡排个顺序。”
淑兰不明母亲意思,但还是遵照要求,从最浓到最淡,排列出胡椒、肉桂、降香、檀香、沉香这么一个顺序。
上官惠听罢未作评价,却是再道:“这个辛辣排列,是以何种样态排列?”
“自是粉末。”
“好。”上官惠微微一笑,看着自己女儿道,“依你描述,香气之中闻得辛辣,而昨日那间屋里又是槅门微掩且窗半开,外头更是从早到晚皆是好天气,如此,既同为粉末,就照你所排列的顺序,为娘所说前三样,是否更为合理一些?”
淑兰眼尾一跳,方才那种抓住某种思绪又被溜走的感觉再次袭来,她都觉着话到嘴边了,可再一张嘴,却只剩下:
“但那辛辣并不十分明显。”
上官惠掩口垂眸,再抬眼时,眼底笑意尚在,只还继续对着女儿道:
“你说府医空手进来,身上亦无明显配饰,假设用香,顶多也就是个袖中小袋,能有多少分量,何况装在袋中又拢在袖里,屋内又非门窗紧闭,这般情状,以合理论说,你还能闻见多明显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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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母亲,上官惠并未一上来就否定女儿的猜想,她不仅没有卖弄长辈权威,甚至反过来还鼓励女儿大胆设想。
作为礼部掌香官员的亲眷,且自身对香料也颇有心得,说上官惠的猜想便是答案并不为过。
但她并未这么做。
上官惠并不盲目认定自己说的就是对的,她也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答案,反倒通过连续发问,借由让淑兰自己作答,使其在这个过程中梳理思考,并最终以自身理解化用出一套理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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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淑兰一听即懂。
就见她恍悟地“哦”了一个长音,随即又来抱自己母亲,道:“女儿懂了,若非本底浓烈,我俩无以闻得那般清楚。”
上官惠欣慰笑笑,一边任由淑兰继续粘她身上,一边却又再道:“不过,为娘也还不能拿定必是五样其一,况且,此香是否源于香囊,为娘亦还存疑。”
淑兰一听,又复端坐,认真看着母亲问说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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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制那香袋,不以价格论说,则檀香之醇和必是首选,降香次之,而沉香再次。
此三样,恰巧也是淑兰最初所提,如今也为其自己所推翻。
淑兰也说,若要细论,最是檀香不像,一则带了奶甜,且味醇;而降香虽有辛味,其花香却更胜一筹,也不合适;倒是清幽绵长的沉香,其味最是符合所闻清冽,但沉香的香气扩散不及檀香肉桂,需得靠得很近方能品闻,再者沉香贵重,一位医者,即便负担得起,也鲜少舍得以其制香,便是制得香囊,也不过私享之用,断不可能“闻香一大片”。
而剩余的胡椒与肉桂。
虽肉桂之香气最适宜秋冬,然日常用之,多是刨作薄片或切剁成小块,混些别的香料,置于箱奁之中,以防虫蛀异味,确有奇效。
至于胡椒,因其辛辣味的确太过直冲,更多见于食材料理,或是与肉桂一般,以完整颗粒状使用,放置于米缸或箱奁角落,驱赶害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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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母亲的柔声细说,淑兰频频点头。
诚如淑兰自己适才所讲,雅香排行,沉香、檀香两样历来前排爱用。
若府医是哪家公子,身带衣香并不奇怪,但这却是一名医师。
要说外祖母家里这位孙姓府医,此人早已声名在外,便是淑兰这样的闺阁小姐,也或多或少能在女眷之中听到提及。
最是难得的,坊间那些传闻,即便说其性情古怪,末了也不过就是“寡言少语,平日几不与人闲话”,而在医术上对其评价却是一面倒的夸赞。
近期淑兰也算与其颇多接触,如今让她来评,亦会赞同此前传闻——孙府医绝非闲散人,话少不是“惜字如金”,而是“言简意赅”,其偏重实务,衣着也以整洁为要,未见任何花里胡哨。
诚然,单就上官家府医此一项,只要孙大夫开口,香料上的开销根本无需他操心,更何况他也时常要与其余高门大户打交道,正因如此,多少药行希望将其奉为座上宾,只不过皆为他所拒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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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母女俩的交流继续进行,淑兰甚至还取来纸笔,一边与母亲探讨,一边记下各式香料搭配,为的就是在有限的参考物中经由配比混合,取得对应的香味,写到后来,她甚至直接开口道:
“母亲,如此纸上谈兵,倒还不如实际拿些来试。”
何家条件自然称不得差,但有些东西,也不是随随便便说拿就拿。
故上官惠一听,笑着摇头道:
“为娘知道的,总是不及你父,你且仔细将方才说的这些誊抄整洁,待等你父回来,与他说说,兴许又有不同看法。”
淑兰听着有理,便也换了新纸,认真整理,不觉也是写了两页纸。
停笔之后,也才察觉外间早已艳阳当空,便也伸个懒腰,转对母亲道:“爹爹最近莫非都是早早就去衙门点卯?”
上官惠起身走到女儿身旁,抬手帮坐着的淑兰搓揉了一下肩头。
淑兰一边道谢,一边伸手搂抱在母亲腰间,脸也再度埋进母亲怀里。
上官惠停下手来,道:
“一进八月,礼部取消休沐,你爹爹又刚调任不久,更是天天忙到天黑才回,前些日子天气不好,还在署里连歇了两晚,还是我派人去给送那换洗的衣物,也才匆匆回来一趟。打那之后,他倒是不在署里过夜,但就每日提早两刻钟去点卯,天黑透了也才回来。”
淑兰静静听着,想着父亲此前虽也有那琐碎繁忙的时候,却又好像这般劳累,便也跟着感慨:“爹爹实在辛苦,我却一点帮不上忙。”
却听头顶先是传来母亲轻轻一笑,而后才是在说:
“你这孩子,倒是不用替你父亲担心,调任这个新职,他虽面上不说,我却知道,他心里高兴都来不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便是不会累的,你我只管照料好自己的身体,对你父亲来说,便无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