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午时尚有两刻钟,已见两名堂役走出芸香署,前边那个空着手,走在后头的两只手各提了一副食盒。门前值守的禁军扫了两人一眼,未有出声。就见两人顺着门前直路往西又走一段,后才右转拐入夹道。
这两人正是芸香署里每日负责去大官署领取午饭的堂役。
每日午时一到,官员们都会有一个时辰吃饭、休息的午歇时间,午饭由大官署负责准备,并设统一配膳处发放,故而各署衙里负责取饭的堂役,都会算好路程,提前出发,以便自家大人们能尽早吃上热饭菜。
大官署隶属工部,所设配膳处亦临近工部衙门,位于芸香署东北面,两者距离算不得远,堂役步行走夹道,正常情况下一刻钟左右就能到,每日两人,基本都是现在这个时间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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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皇城,连行进路线都有着严格的层级规范。
首先,若无天恩特许,绝对禁止官员在城中使用轿辇,即便是一品大员,从走入承天门那一刻起,就得用脚走路。
而城中路道,更是细分讲究。
中轴线上那条意味着皇权神授独尊的“天阶御道”,除新年贺仪、登基、大婚、点将出兵等隆重大典时,天子会在路道尽头登高振臂,平时莫说踏足,连靠近都不被允许。
那些连接各大宫院的砖砌主路,是天子、后妃、王公大臣们通行使用,除了圣驾,唯一无须通禀就能在这些路道上行走的轿辇,就只有太后的金辇。
而无论是主路分支,抑或建筑间相连的通道,被称为“甬路”的,能在上面行走的人群也最为宽泛,禁军夜间巡逻也会以此通行。
要说数量最多也最不显眼的,那便是“隐没”于各种宫殿旁侧后方的狭窄通路——这些被称为“夹道”的小路,许多宽只两人并排,更有仅容一人的,但这种也才是内侍、宫女及各种杂役底下人平日该走的,可在现实情况里,许多中下层官员也会很自然地把这种路道视作日常走动的路径。
非是要说,芸香署每日取膳,以走相邻的集贤殿方向为最快路线,但堂役们却绝对不敢从那儿经过,这和他们同样不会选择自家大人们平日上值最常走的集贤殿西巷一样,其原因都在于这些路线都是官员们默认为来往必经,若遇着本署大人倒还好说,万一不小心冲撞了别处的官员,不仅耽误事,还容易得罪人,弄不好就不仅止是打板子,而是掉脑袋的事。
是以出了门往西多走一段,再循夹道绕经瓷器库房后墙,最后从工部衙门东南角去往“配膳处”——这七弯八拐的路线,每个芸香署堂役都烂熟于心。
如非万不得已,宁可提早绕远路,也不想抄近道,这种“少见人”的无奈,其实也是底下人在皇城中行走时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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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两名堂役便就来至配膳处。
配膳处单开一门,门口设桌,有一人负责查牌登记。
空着手的堂役笑脸上前,对着那名戴着幞头的书令说道:“卓书令,芸香署取膳。”并同时将食牌递出。
半掌大的木制食牌,样式简洁,正面统一刻“食”字,以背面署衙名称做区分。
那名书令接过食牌,翻看,抄记,又将食牌压在掌下,嘴上道:“进去吧。”
提着食盒的堂役先朝书令点了下头,才再熟练地走入门内,片刻之后,复又提盒而出,至此,书令才抬起手掌。
空手的那名堂役也不用多说,自己伸手就将桌上的食牌重新拿回并小心揣入怀中,再朝那名书令拱手一谢。
配膳小院独门进出,芸香署二人从里边走出来时,提食盒的那个年纪轻,瞧见不远又有别人向这边走来,忍不住对着走在前头的那名堂役道:
“王叔,今天咱们又是最早的呢。”
被叫王叔的那名堂役也没站定,只不过偏过脑袋瞪去一眼,又再伸手扳住提盒堂役的肩膀,稍稍使力,就把人往前多推了两步,还不让年轻人停下,如此又撵又赶地走出去一段,才在后头压声教训道:
“小子,这里可不比自己家,当初你爹为了让你接他这份差事,可是拉着我们老几个一块儿在主事那里作了保的,别想着你现在自己吃饱全家不饿,错个半点儿我们的人头也跟着落地!”
年轻堂役在前头“嘿嘿”傻乐了两声:“知道了,叔。我改。”
老王头一听撵上去抬手“噗”地就朝年轻人后脑勺一拍,语气更加严厉:
“吊儿郎当的,这里不比以前你给外头富贵老爷跑腿,在这干活,那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还乐呢,别到时候连小命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说罢挥着手赶了人往前走,但嘴里的絮叨却还是一直持续到再次看见芸香署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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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言,一顿饭吃下来,除了零星碗勺轻碰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至漱口撤桌,众人离开座位,还未等散开,倒是有名周姓主事开了口:
“今天这炙肉,不知各位大人作何感想?”
本已走开两步的何翊听出话里有话,刚止步回身,没等开口,却被另外一名李姓主事抢了先。
只不过那人是指着自己的嘴巴,道:“昨夜突发牙疼,辗转难眠,方才看着那肉,只剩下馋了。”
何翊暂时先转移了注意力,转对李主事道:“这会儿可觉好些?”
李主事苦笑着点点头,道:“大人,半夜疼的,可不临时抓了把花椒嚼了嚼,早间我倒也忘了,结果方才喝了那汤,一时不察,可不又烫疼了。”
瞧着这人说着眉头皱起,何翊倒也能想见这会儿感受,便道:“花椒也是临时救急,回头还是仔细找个医生给瞧瞧。”
李主事道:“下官倒也这么打算,奈何咱们这里各种忙碌,休沐都停了,每日到家黑灯瞎火,哪里还有空闲。”
其余几人听罢也是颇有同感地跟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期间,何翊就见那位提起话头的周主事已然默默转身,像要走开那般,当即开口把人叫住,问他可是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
不想周主事未再接话,只道饭菜合口,随后便就拱手,转走去往前院忙碌。
他这一走,何翊却是好奇起来,仔细回想这人刚刚提的炙肉,心想自己也是吃了,未觉有异,却就想要跟去再问仔细,却没想到这回是被李主事拦下:
“大人,周主事人就这样,无甚紧要的,您莫要放在心上。”
何翊听着更奇,反问此话怎讲,却见自己的副手、署丞赵鹤在这时加入进来,可他却先开口让李主事去忙,等人走开,他才往旁抬手,小声对着何翊示意道:
“大人,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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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周氏,地方粮绅,家族储粮贸易,也算掌得一方财富。
周家其中一子名唤定安,因族中生意便利,熟知仓储之道,应和宫廷材料保管,入宫应职。
周定安一路读书、科举至为官的各项开销基本由家族财富支持,自小吃穿用度也算见过世面,对于从七品的微薄薪俸的确不甚在意,其人亦无奢靡之陋,与同僚向来和睦相处。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周家老爷两年多前突然病逝,周定安丁忧返家,谁曾想迎面而来的却是兄弟阋墙,叔侄争产。
周家数子,除定安在京,其余兄弟皆在家乡周围各有营生,虽未达巨贾豪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生活皆是无忧。
奈何财富迷人眼,周老爷未留一语撒手西去,原配夫人这边尚在伤心,转头就被亲生儿子要求瓜分家产。
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周定安初听不信,还劝母亲宽心,不想没过几日就亲眼目睹另外两三兄长真就当着母亲的面打成一团。
无人理会老母在一旁伤心哭嚎,只顾撕扯捶打,出言粗鄙且句句不离老父留下的田产钱财,若非周定安有官职在身,自小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只怕在近身劝解的那一时间就会成为最先被打死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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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翊平调接任未足两月,这段时间的确潜心于公务处置,对于署衙官员的了解,也还仅止于档册记录,更准确点说,目前与署衙官员的个人交情不过“点头之交”。
方才乍听周主事那般提起,何翊心底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人或嫌弃宫中饭食,但见李主事接话“这人原就这般”却又好像另有隐情,至到此刻副手赵鹤详细说起周家前事,何翊心底隐隐多了另外想法,只当下无从佐证,不好妄议,便还平静以待。
而讲完前情的赵鹤,却是不忘慨叹一句:“都说家道中落、突遭家变,我想周主事最接受不了的该是这‘家变’的因由。”
何翊听着,轻轻点头,又问:“两年多前返乡丁忧,那此番我来,周主事也才起复不久吧?”
赵鹤答:“是。”
何翊再问:“那方才李主事说他人就这样,是何意思?”
赵鹤却又摇头轻叹一声,才再说道:
“再是官微,当一个人从以前有家里支持到一夜间变成纯粹‘食俸禄’,对于这人的官场活动力也是明显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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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家产之争,虽远在江南,多少总有各种消息传入京城,本尊没有言说,同僚也不好妄加猜测或打听,但从他起复回京后的种种来看,当时在家乡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一位官员的官职源于朝廷任命,官籍独立,只要个人不涉贪渎逆反、家族不涉逆反连坐,即便家道中落,个人完全可以继续担任原有官职。
周定安自打在外为官,对家里生意也便不存在过问,加之从小不失家里支持,无有金钱忧虑,某种程度上造就他更偏向文人心思,这也就是为什么兄弟争抢的场面会对他造成那般沉重的打击。
都知以前的周家确实富贵,周定安那点微薄薪俸放在之前的确算不得什么,但丁忧归家,官员的解职守制,也就意味着薪俸同步停发。
即便周定安就不是奢靡浪费之辈,但拖家带口、没了稳定的薪俸收入,又失了家族支持,就算母亲有心私下贴补,也是力有不逮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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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知赵鹤已经尽量把话说得笼统,但何翊自己好歹也是在官面上周旋了好多年,又怎会不懂最后这句所指。
至此,方才何翊心中浮现的某个念头,也在这点滴信息中得到印证。
一位颇有家资的少爷,见过世面、享过福,打小衣食无忧,不用操心米面肉菜,在吃饱的前提下挑着吃、吃了还能再选真正好的。
谁曾想一夕之间所有美好都被打破,生活氛围一落千丈。
日子自然还在过,可比之以前必然属于“紧巴巴”,心境变了,连甜水都喝不出来,同样一道菜肴,就算手艺不差,今时今日再入口,也再吃不出往日味道。
兴许那道炙肉曾经是他最爱的菜肴,又或吃的时候勾起往昔旧忆,不觉想要感慨一番,察觉失言,遂又收回不提。
思及此,何翊脑海中又跳出当时翻调本署人员档册时曾看见的部分内容,便对赵鹤道:
“周主事有两个孩子吧?”
“是,都是儿子。”
“如今都在做什么?”
赵鹤答:“不知是否丁忧期间发生过什么,我也是从别的地方听说他那发妻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似乎连十分基础的活计都做不了,不过万幸他那两个儿子还算争气。”
“可也参加了科举?”
赵鹤摇头:
“这个不知,自打他返乡,零零散散地就听到各种关于他家的事,前些日子起复回京,我还试图多问几句,可他并无想要多讲的意思,倒是问到他两个孩子的时候,他还算轻松,可也只是反复感慨孩子争气,多的再不肯讲。”
人情冷暖,家族离散,坚强与脆弱,其转变不过瞬息之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