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罗家老宅的客厅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罗文浩低着头,忐忑不安地站在红木沙发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罗家老爷子罗志强,也就是刘震山口中那个“罗老焉”,正闭着眼睛靠在沙发里专心聆听收音机里的早间新闻。
那台老式的半导体收音机音质带着些许杂音,却字句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
和晚上七点雷打不动收看新闻联播一样,这是罗老爷子几十年来铁打的习惯,是他感知上头、把握风向的重要仪式。
面前的酸枝木茶几上,一碗小米粥冒着淡淡的热气,旁边摆着两个包子,两碟切得细细、淋了香油的精制小咸菜,但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显然一动未动。
屋子里,收拾卫生的阿姨拿着抹布,动作十分轻缓,连擦拭时都几乎不发出声音。她悄悄抬眼看了看这对祖孙,只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终于挺不住,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厨房。
罗文浩垂着眼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格外难熬。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十分不适。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从小就怕这个不苟言笑的爷爷。
终于,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用平稳的语调念完了最后一条新闻,紧接着便是熟悉的结束音乐响起。
罗文浩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垮下了一点,而阿姨也适时地从厨房出来关掉了收音机。
这时,罗老爷子才缓缓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推了推面前的粥碗和碟子,似乎对早餐毫无兴趣。
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瞄了一眼已经站了半晌的孙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听说打输了?”
短短几个字,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罗文浩最敏感神经。他心头一紧,头垂得更低了。
果然,在京都这块地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尤其是这种丢脸的事。
射击场冲突刚结束,恐怕他还没想好怎么善后,消息就已经以光速传回了家,他想偷跑回部队避风头的打算也随之落空,直接被拦了回来。
“嗯,打输了爷爷,下巴上挨了一脚”,罗文浩唯唯诺诺的答道,又偷偷的抬眼看了面沉如水的老爷子一眼。
“不是听说还动家什了么?怎么还是没打过人家”,罗老焉的语气极冷,甚至带着一丝怒意。
“爷爷,我……我技不如人”,罗文浩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汗。
“唉,以前的比武讲究个举剑提膝 ,持枪立马,现在呢一看到手摸后腰,最基本的反应是转身就跑,不要犹豫。真正的国术已经很少能见到了”,罗老爷子长叹了一声。
“爷爷,是我不争气”,罗文浩知道老爷子惋惜的是自己少年时没能沉下心来在咏春章老那好好磨炼一番。
“听说那个年轻人跟刘震山那个老东西有点关系?”,罗老爷子继续问道。
“是刘爷爷的孙女婿,据说和她的孙女刘南已经领了证”,罗文浩低眉顺眼的说道。
罗老爷子听见孙子的话,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沙发扶手,目光虚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嘴里反复念叨着:“孙女婿……孙女婿……孙女婿……”
沉吟了半晌,罗老爷子才缓缓收回目光,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罗文浩看不太分明的情绪。他声音低沉,带着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老刘家啊……第二代两个儿子,说起来也算是人丁兴旺。可到了第三代,愣是没一个能扛鼎的男丁,而且还牺牲了一个小丫头。”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我本以为,他们刘家人才凋零,到了这一代,该一蹶不振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和深深的无奈:“没想到啊没想到,临了临了,竟然凭空冒出个这么能打的孙女婿,硬生生把这口气给续上了!”
罗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一般。他看向罗文浩,眼神锐利如刀:“唉,我和刘震山,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从扛枪杆子到带兵,再到看着儿孙辈……我从来没赢过他,可我也从来没输过,算是……打了个平手。”
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痛楚,握着的拳头轻轻抬起,一下一下捶着自己的心口窝:“可现在……现在竟让他的一个小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孙女婿,压了我们罗家一头,这口气……唉!”
罗文浩看着爷爷捶打心口的动作,心头猛地一缩。他知道,老爷子这不是身体不适,那是痛心,是罗家声誉可能被人踩在脚下的屈辱感让他心痛难当。
他连忙上前一步,急声道:“爷爷,您别急。这个场子,我一定给您找回来,一定给我们罗家把脸面争回来!”
“争,怎么争?”罗老爷子淡淡的问道。
罗文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也变得急切而肯定:“过几天,我师兄就来京都了,只要他出面,保准打得刘家那个孙女婿满地找牙,让他知道知道,咱们罗家不是好惹的!”
罗老爷子捶打心口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看向罗文浩,带着一番审视:“哦?你师兄,就是那个……在南方打黑拳被人称作‘大头鬼’的朱贵?”
“对,就是他,是我师傅的得意弟子,我叫他一声师兄,跟我们罗家也能搭上关系,不算外人,替我们罗家出头也说得过去”罗文浩赶紧点头,像是要增加说服力,“师兄他得了章老的真传,下手狠,功夫硬,肯定没问题!”
罗老爷子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询问些细节,客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直候在外面的司机探进半个身子,轻声提醒道:“首长,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罗老爷子慢慢地站起身,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他没有再看罗文浩,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声音不高,却极为威严:
“文浩,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要是不能把脸给我们罗家争回来……”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罗文浩一眼,那眼神极为冰冷。
“我就没有你这个孙子。”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沉稳的步子,朝着门口走去,留下罗文浩一个人僵立在客厅中央,只觉得那最后一句话,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骨髓。
“对了,知道这个人的来历么?”走到门口的罗老爷子又回头问了一句。
“听天宇说也是个当兵的,在哪个部队我就不清楚了”,罗文浩赶紧答道。
“哼……”,罗老爷子冷哼了一声扭头而去,作为总政治部掌管全军干部管理的老将军想要查一个人的资料简直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查一个小辈,罗老爷子有些不屑,更丢不起那个人。
这边罗家祖孙在屋里密谋着如何让刘东长点教训时,刘东和刘南已经坐上了前往前门的公交车。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刘南脸上,她微微眯着眼,靠在刘东肩头有一些小兴奋。
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买戒指然后是看房,婚期已近这两件事已是刻不容缓。金店开门晚,两人先去前门一带看房子,时间来不及必须要装修好的新房。
前门这边街面上都是新建的楼房,宽敞又气派,而楼群后面的胡同比想象中更有韵味,青砖灰瓦间偶尔探出几枝石榴花,但还是有杂乱,新房突出个新字,必须要没住过人的新楼房。
那时买房子还得去交易所,那的工作人员介绍的房子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一套六十平的两居室,居然要三十万,合着五千多块钱一平。
这价钱在通白能买一栋楼了。刘东感慨的说道。要知道刘东的老家通白那才二三百元一平,走在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城也才两千左右。
刘东咬咬牙,毕竟这是京都,前门这又属于皇城根,贵也认了,不过买也要买间大的,看了几个房型,终于选定一间八十多平的,而且还是三楼,总价四十三万元,除了家电,其他的东西一应俱全。
刘南纤细的手指轻轻拽了下刘东的衣角。刘东会意地侧过身,两人自然地退到一边角落里。
怎么了?刘东压低声音,看见刘南睫毛在轻颤。
刘东,我还是觉得太贵了,
刘南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茉莉皂角的清香,要不我们去西单那边看看?虽然远些,但价钱肯定便宜不少。
她说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
刘东伸手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阳光透过窗台上绿萝叶隙在他指间跳跃:你相中这个房子没有?
刘南抬眼望向屋子,阳光正把外面的阳台镀成淡金色。她想起刚才推开样房间窗户时,穿堂风如何轻巧地掠过她的碎花裙摆。
相中了。她声音更轻了,像在说什么秘密,南北通透,格局也好。而且你看,从阳台能望见护城河的柳树呢。她顿了顿,耳根微微发红,离我单位近,后面就是市场和学校…...将来…...孩子上学也方便”。
刘东看着她绞在一起的手指,突然笑出声来:你相中了咱就买。
可是…...我刚才算了好几遍,你那些存折和现金,加上我和爷爷的,统共才三十万出头,还差着一大截呢。
刘东凝视着窗外,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正嬉笑着跑过楼前的绿茵地,清脆的笑声隔着玻璃漫进来,瞬间让他有了家的感觉。
先把定金交了,我们下午去滇南。
滇南?
刘南诧异地睁大眼睛,“去那干什么?”
“筹钱啊”,刘东笑着说道。
刘东向来是个行动派,话音未落已揽着刘南叫上看房的工作人员下楼。刘南初时一怔,但看到刘东眼中笃定的光芒,那点犹豫便烟消云散——她本也是爽利性子,既已决定,便不再拖泥带水。
两人配合默契,效率极高。这边与交易所快速签了认购协议,刘东利落地点出两万现金作为定金,收据仔细收进衣兜。那边刘南已经打电话联系机场的朋友,订好了最近一班飞往滇南的机票。
“那戒指……”刘南想起原计划,轻声提醒。
“戒指先不看了,”刘东摆手,眼神落在刘南空荡荡的无名指上,承诺般说道,“等到滇南咱们做个更好的。”
办完这一切,两人回到刘东宿舍挑选了几颗玉石包起来,刘南索性和单位请了婚假,又回大院收拾了几件衣服直奔机场。
其实京都琉璃厂也有收玉石的店铺,但刘东心里自有一杆秤。他和滇南老凤祥的王建生师傅打过几次交道,对方人很实在,手艺又好,价钱给的也公道,一事不烦二主,卖这种压箱底的宝贝,图的就是一个稳妥放心,交给王师傅准没错。
两人提着简单行李登上舷梯,刚踏入机舱,门口迎宾的空姐便惊讶地唤了一声:“刘文滔?”
刘东闻声抬头,眼前身着宝蓝色制服的俏丽空姐,正是与孙楠同宿舍的林秋雅。他有些意外,含笑问道:“林小姐?你怎么跑这条航线了?”
林秋雅嘴角一扬,露出个明快的笑容:“上周刚调的航线,现在正好和孙楠飞同一个班次。”说话间,她的目光已不着痕迹地掠过刘东,落在他身后半步的刘南身上——姑娘家虽只穿着素净的连衣裙,但那通身沉静温婉的气度,却让人移不开眼。
望着这对璧人,林秋雅心底不由泛起一丝复杂的诧异。刚认识刘东时,她觉得这就是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三废男人。
谁能想到,就是这个她当初瞧不上眼的男人,竟在友谊商店眼都不眨地给她和孙楠各买了个昂贵的进口首饰盒。那首饰盒如今还摆在她梳妆台上,时时提醒着人不可貌相。
她迅速收敛心神,职业化的微笑重新绽开,侧身引路:“两位请跟我来,座位在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