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朱祁镇姗姗来迟,他走上正中的九龙御座之上,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他端起酒杯道:“诸位皇叔、皇兄,昨日灵前之事,朕思之再三,痛心疾首。想我朱氏一门,血脉相连,同气连枝,本该是天下表率。些许龃龉,杯酒可释。今日设此薄宴,一为太皇太后致哀,二为…消弭宗室隔阂,重叙天家亲情。来,朕先敬诸位一杯!愿我朱氏子孙,同心同德,共保大明江山永固!”
皇帝举杯相邀,诸王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口中称颂:“陛下圣明,臣等恭领圣意,愿大明江山永固!”
杯盏碰撞,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声响。
酒液入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铅水灌入腹中。
酒过三巡,气氛依旧沉闷紧绷。
朱祁镇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亲情要叙,酒要喝,”朱祁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然,国事亦不可废。今日召诸位皇叔皇兄前来,除叙亲情外,实有关乎我大明千秋基业、关乎宗室万代福祉之大事,需与诸位共商。”
来了!所有人心头一凛,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御座之上。
朱祁镇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襄王、汉王、周王等人脸上刻意停留片刻,才继续道:“自太祖高皇帝分封诸藩,以屏帝室,迄今已近百年。藩屏之制,功在社稷。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时移世易,其弊亦日渐深重,藩国日大,拥兵自重者有之;骄奢淫逸,鱼肉地方者有之;更甚者,交通外官,干预朝政,结党营私,几成尾大不掉之势!靖难之役,殷鉴不远!汉庶人(朱高煦)乐安之叛,恍如昨日!此等祸乱根源,皆因藩权过重,势同国中之国!此非朕危言耸听,乃天下有目共睹之事实!”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殿内一片哗然!
虽然削藩之议私下早已流传,但由皇帝在如此场合,当着所有藩王的面,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地指斥藩王之弊,甚至重提靖难和朱高煦叛乱这等敏感旧事,其震撼和冲击力,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陛下!”汉王朱瞻圻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拍案而起。
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巨大的力道震得杯盘叮当作响,“陛下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指责我等藩王皆是乱臣贼子不成?!太祖高皇帝分封诸藩,乃万世不易之祖制!陛下今日欲效法建文旧事,行那削藩灭亲之举吗?!”
他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蛮横,试图用太祖祖制和建文帝的失败来压服皇帝。
朱瞻圻的爆发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殿内气氛瞬间爆炸,一些本就对朝廷心怀不满、或自恃实力的藩王也蠢蠢欲动起来。
襄王朱瞻墡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御座上的皇帝,试图从他脸上捕捉任何一丝破绽。
朱祁镇面对朱瞻圻的咆哮和满殿的骚动,脸上却不见丝毫怒容,反而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龙袍在通明的灯火下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汉王叔,”他的声音异常清晰,盖过了殿内的嘈杂,“你言重了。朕非建文,今日之举,亦非削藩灭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惊疑、或恐惧的脸孔,“朕,是要‘移藩’!是要保全所有宗亲,是要一劳永逸,解除这悬在我朱氏子孙头顶的利剑!让诸位皇叔皇兄,从此远离是非之地,安享尊荣富贵,再不必担那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嫌疑,也再不会因一时意气,闹出仁智殿那般贻笑天下的丑闻!”
“移藩?” “保全?” “远离是非?” 这些词像冰雹一样砸在诸王心头。
朱瞻圻怒极反笑:“哈哈!好一个‘移藩’!好一个‘保全’!陛下,你莫不是要将我等都圈禁起来?送到哪里去?凤阳高墙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铿!铿!铿!铿!”
一阵整齐划一的金铁甲叶碰撞声,如同闷雷滚过殿外汉白玉的月台,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喧哗!
殿门轰然洞开!
殿内诸王骇然失色,惊恐地扭头望去。
只见殿外庭院中,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布满了顶盔贯甲的御前禁军!
刀出鞘,箭上弦,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刺骨的寒光!
甲士们沉默如山,冰冷的铁面下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铜墙铁壁,将整个文华殿围得水泄不通!
朱瞻圻脸上的狂怒瞬间僵住,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惨白,指着殿外的手微微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刚才还蠢蠢欲动的几个藩王,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片刻后,襄王朱瞻墡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他的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自嘲,因为他看到了殿外甲士中的一个熟人。
他抬起头,对着御座上的皇帝大声道:“陛下…当真是好深的算计,好大的手笔。连臣的中护卫亲军统领,都是陛下的人了?想必这十年来,陛下安插在各地藩邸的,远不止此一人吧?”
此言一出,诸王惊骇的目光齐刷刷看向襄王所指之人——那赫然是襄王府护卫将军!此刻他正身着禁军甲胄,面无表情地肃立在杨老三身侧!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粉碎,原来皇帝早已在无声无息间,将手伸进了他们视为命根子的护卫军中!釜底抽薪,这才是真正的绝杀!
朱祁镇迎着襄王的目光,脸上露出了笑意:“皇叔们,中都凤阳的宅邸,朕已命工部修缮一新。那里是龙兴之地,风水绝佳,最是清静颐养之所。诸位,且满饮此杯。明日启程,朕…亲自为你们送行。”
话音落下,金杯高举。文华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哀嚎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只有殿外甲叶的寒光和殿内烛火的跳跃,映照着大明宗室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和一个崭新格局的冷酷开端。
当最后一辆承载着大明宗室亲王、郡王的马车,在重兵押解下,碾过中都凤阳高墙那巨大的门槛,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落下了巨大的铜锁。
历史的车轮,在这一刻被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用超越时代的冷酷与精准,强行扳动了一个微小却至关重要的角度。
紫禁城里的新主人,年轻的皇帝朱祁镇,站在乾清宫巨大的舆图前。
地图上,那些曾经代表藩王势力、如同毒瘤般刺眼的标记,已然被彻底抹去。
他废除了司礼监,将批红的权力重新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他亲手拔除了遍布帝国的藩王毒刺,将那些曾搅动风云的皇叔皇兄们,一劳永逸地圈禁在了凤阳那座象征皇权起源与终结的高墙之内。
再也不会有土木堡的惊天惨败,也不会再有夺门之变的兄弟阋墙,明兴朝的天空,似乎骤然变得无比高远和澄澈。
大明帝国的血液——那些曾经被藩王层层盘剥、豢养私兵的财富,开始沿着新的脉络奔涌。
它们流入修缮黄河的堤坝,流入整饬九边的烽燧,流入新式火铳的铸造工坊,流入皇家格物院那些被正统儒生视为“奇技淫巧”的图纸和模型之中。
朝堂之上,没有了藩王或明或暗的掣肘,没有了太监集团(司礼监已废)与外廷文官无休止的倾轧,皇帝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锐利。
他提拔实干之才,不拘一格,哪怕对方只是个精于算术的户部小吏,或是对火器改良有着奇思妙想的工部匠官。三杨老臣已成过去,年轻的血液开始注入帝国的肌体,带来一种略显生涩却充满锐气的活力。
皇帝亲自坐镇文华殿,主持经筵之余,更热衷于与通晓西洋历算的官员探讨星图,或召见能工巧匠询问水车、织机的改良。
一股务实而略显离经叛道的新风,开始在沉闷的庙堂之上悄然流动。
凤阳高墙之内,是另一个世界。
雕梁画栋的宅院,锦衣玉食的供奉,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隔绝了所有的权力与野心。
曾经的汉王朱瞻圻,每日对着院中四角的天空发呆,暴烈的脾气被慢慢磨平,眼神日渐浑浊。
襄王朱瞻墡则捧起了久违的书卷,偶尔提笔写几句诗,字里行间却总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与精微的洞察,他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了结局,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了那个年轻躯壳里灵魂的可怕。
高墙锁住了他们的身体,也锁住了一个属于藩王叱咤风云的时代。
当朱元璋分封诸子、梦想着朱家天下千秋万代时,他或许从未想到,他亲手播下的龙种,最终会被他的后世子孙,用一种近乎釜底抽薪的决绝,圈禁在了王朝兴起的起点——凤阳。
那沉重的铜锁落下的声响,不仅锁住了几十位亲王郡王,也锁住了旧时代的大门,将一个名为“宗室”的巨大历史包袱,暂时地、却也是决定性地,卸在了洪武皇帝的陵寝之畔。
帝国的航船,在挣脱了这道最沉重的锚链之后,正以一种略显陌生却无比坚定的姿态,调整着风帆,驶向一片未曾标注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