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侯宝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
朱祁镇头也不抬的问道:“说。”
“进京吊唁太皇太后的王爷们在仁智殿闹起来了!”侯宝道。
“嗯?”朱祁镇这才抬起头,眉峰习惯性地蹙起,看向侯宝。
这消息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在他计划的关键节点上。
侯宝还未说话,杨老三一身铁甲的出现在了门口,身后还带着一个人,来人一身本该庄重的粗麻孝服皱巴巴裹在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尤其那两只眼眶,乌黑肿胀,活脱脱一副刚出炉的“熊猫”尊容。
“皇上,越王殿下求见!”杨老三说完,朱瞻墉顶着两个乌青熊猫眼出现了暖阁门口。
朱祁镇微微惊讶:“三叔,你这是?”看着朱瞻墉打的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子,朱祁镇心中乐了。
话音未落,顶着两只硕大乌青眼圈的越王朱瞻墉,几乎是跌撞着扑进了暖阁的门槛。
这位洪熙皇帝亲封的越藩之后,此刻全然没了天潢贵胄的体面,鼻梁似乎有点歪,嘴角也破了,渗着血丝。
他连滚带爬的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嗓子带着哭腔嚎开了:
“皇上!皇上啊!您可要为臣做主啊!呜呜呜……汉藩那起子混账,简直无法无天!臣…臣这副模样,全是拜他们所赐!皇上明鉴啊!”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配合着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在肃穆的暖阁里显得异常刺眼和滑稽,暖阁里侍立的小太监们,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朱祁镇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强忍着胸中的笑意,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刻意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却是指桑骂槐:“狗奴才,瞎了眼的东西,没看见朕的三叔还跪着吗?还不赶紧把越王扶起来,等着朕亲自去搀不成?没用的废物!”
侯宝被骂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哭得浑身发软的越王朱瞻墉架了起来。
“三叔,”朱祁镇的声音放缓了些,脸上努力堆砌出恰到好处的痛心和愤怒,“快,快给朕的三叔看座!这…这成何体统!仁智殿乃太皇太后梓宫停放之所,何等肃穆之地!竟敢如此放肆,殴打宗亲?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他猛地转向杨老三,目光如刀,“老三,你亲眼所见,到底怎么回事?给朕一字不漏地奏来!”
杨老三抱拳行礼道:“回禀皇上,臣奉旨巡视宫禁,行至仁智殿外,便听得殿内喧哗震天,杯盘碎裂之声不绝。臣即刻带甲士闯入,只见汉王殿下(朱瞻圻,汉王朱高煦之子)、荆王殿下与越王殿下已扭打作一团。汉王殿下揪着越王殿下的衣襟,荆王殿下在一旁…似有助拳之嫌。臣等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几位王爷分开。至于因何而起,”
他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还在抽噎的朱瞻墉,又道:“据殿内几位小太监和礼官说……似乎是…几位王爷为先帝朝旧事,言语起了龃龉,越王殿下言语稍激,汉王殿下便动了手,荆王殿下也卷了进去。”
“旧事?什么旧事值得在太皇太后灵前大打出手?”朱祁镇的声音冰冷,目光扫过朱瞻墉那张凄惨的脸,“三叔,你来说!”
朱瞻墉被侯宝按在锦墩上,闻言又激动起来,指着自己乌青的眼眶,带着哭音:“皇上,臣…臣冤枉啊,臣不过是…不过是提了一句当年靖难,汉庶人(朱高煦)在乐安州…呃,有些举措欠妥…那朱瞻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疯狗,上来就给了臣一拳!荆王那老小子,平日就跟汉藩眉来眼去,也跟着踹了臣好几脚,皇上,他们这是藐视圣躬,藐视朝廷法度啊!您看看臣这脸…臣…臣没脸见人了啊!” 说到激动处,又要往下滑跪。
“够了!”朱祁镇断喝一声。
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好!好得很!”
朱祁镇猛地停步,声音如同浸了寒冰:“太祖高皇帝分封藩王,拱卫社稷,是让你们修身养德,为宗室表率的!不是让你们在太皇太后的灵前,为了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像市井泼皮一样斗殴撒野!丢尽了大明皇室的脸面!”
他胸膛起伏,显得怒不可遏,目光如电,看向暖阁内外:“杨老三!”
“臣在!”
“即刻传朕口谕!命在京所有亲王、郡王,申时正刻,齐集仁智殿!朕…要亲自去问问他们!问问朕的这些好叔叔、好兄弟们!这大明的天,是不是要变了?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有没有祖宗成法!”
“臣遵旨!”杨老三抱拳,大步流星而去。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朱瞻墉压抑的抽噎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朱祁镇背对着朱瞻墉,望着窗外宫墙上方那片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
仁智殿的闹剧,这顿送上门的“熊猫眼”,简直是老天爷在削藩大戏开锣前,给他递上的最趁手的鼓槌。
申时初刻,仁智殿内,太皇太后张氏的梓宫停放在正中,素幡白幔低垂,香烛的烟气缭绕不散,本该是极致的肃穆与哀戚,然而此刻,殿内的气氛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亲王、郡王们依照爵位高低分列两旁,人人身着粗麻重孝。
汉王朱瞻圻站在前列,他身材魁梧,继承了其父朱高煦的勇武骨架,此刻脸色铁青,下颌绷紧,时不时用凶狠的目光剜一眼斜对面鼻青脸肿的越王朱瞻墉。
朱瞻墉则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一点残存的尊严,但那两只乌青发亮的熊猫眼,实在让这努力显得徒劳而滑稽。
荆王等其他几位卷入或目睹斗殴的王爷,则眼神闪烁,或垂头看地,或偷偷瞄向御座方向,神情各异。
殿外传来一声悠长尖锐的宣号:“皇上驾到!”
所有人浑身一凛,立刻整肃仪容,齐刷刷地躬身俯首,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朱祁镇在一众内侍和甲士的簇拥下,缓步踏入仁智殿。
他并未直接走向梓宫行礼,而是径直步上御座,转身,稳稳坐下。
“都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大殿。
诸王依言抬头,目光触及皇帝那张年轻却冷硬的面孔,心头都是一紧。
“今日之事,”朱祁镇开口了,“发生在仁智殿,发生在太皇太后梓宫之前。朕,很痛心。”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再次扫过,
“朕想问诸位皇叔、皇兄一句,太祖高皇帝分封诸藩,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尔等兄弟阋墙,在祖宗灵前、在国丧之时,如同市井泼皮一般厮打泄愤的吗?”
“汉王朱瞻圻、越王朱瞻墉,还有荆王!你们告诉朕!是为了什么?!”
这声厉喝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
朱瞻圻梗着脖子,脸上横肉抽动,猛地踏前一步,指着朱瞻墉粗声道:“皇上,是这厮辱我先父!汉庶人之号,乃朝廷所定,臣父纵有不是,亦已伏诛多年!他今日在太皇太后灵前旧事重提,言语恶毒,分明是存心挑衅!臣…臣一时激愤,失了手!请皇上明察!”
他虽自称“请皇上明察”,语气却毫无请罪的意味,反而充满了桀骜。
朱瞻墉也不甘示弱,顶着熊猫眼哭喊道:“皇上,臣冤枉啊,臣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他朱瞻圻就暴起伤人,荆王还在一旁拉偏架,他们…他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臣啊!皇上要为臣做主啊!”
“够了!”朱祁镇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太皇太后尸骨未寒,灵柩在此,你们不思哀痛,不思守礼,反而为了几句口角,如同市井无赖般扭打!将皇家体统置于何地?将朕的颜面置于何地?!”
说罢,又看向朱瞻圻:“汉王,你父当年之事,朝廷自有公论!岂容你在灵前以此为由,逞凶斗狠?这便是你对太皇太后的孝心?这便是你对朕的忠心?!”
朱瞻圻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和那凌厉无比的目光逼得气息一滞,脸色涨红,一时竟说不出有力的辩驳之词,只能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朱祁镇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其他诸王,声音低沉:“朕知道,诸位皇叔、皇兄,在藩地久了,天高皇帝远,行事自有章法。或许觉得朕年轻,或许觉得朝廷法度,管不到你们头上?”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在襄王朱瞻墡、周王朱有爝、楚王朱季堄等几位实力较强、地位较高的亲王脸上缓缓移动,“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在你们眼里,分量还不够重?”
这诛心之问,让几位老成持重的亲王心头剧震。
襄王朱瞻墡素以贤名着称,此刻脸色也微微发白,连忙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万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今日之事,实乃汉王、越王等一时失仪,臣等未能及时劝阻,亦有罪责!请陛下责罚!”
他一带头,周王、楚王等也纷纷躬身请罪:“臣等惶恐,请陛下责罚!”
“责罚?”朱祁镇冷冷一笑,
“太皇太后新丧,朕心哀痛,本不欲多生事端。然,今日之事,已非寻常失仪!宗室失和,纲常紊乱,祸乱之始也,朕若再姑息,何以告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何以面对太祖高皇帝开创之基业?何以统领这大明江山?!”
“传旨!”朱祁镇厉声道,“念及国丧,朕暂不深究尔等今日殿前失仪之罪!然,宗室失和至此,实乃朝廷之失!为示朕保全宗亲、敦睦族谊之意,亦为告慰太皇太后之灵——朕,将于明日酉时,在文华殿设宴,在京所有宗室亲王、郡王,务必准时赴宴!届时,朕有要事,与诸位皇叔、皇兄…共商!”
“共商”二字,被他咬得极重。
这突如其来的“恩旨”,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宽慰,反而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
宴无好宴!所有人心头都掠过这个不祥的念头。
汉王朱瞻圻猛地抬起头,眼中凶光闪烁,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身旁襄王一个严厉的眼神死死制止了。
仁智殿内,只剩下烛火不安跳动的光影,和一片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梓宫前的香烟袅袅上升,仿佛无数无形的枷锁,正在这暮色四合中,悄然收紧。
翌日酉时,暮鼓的余韵还在紫禁城上空回荡,文华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张紫檀木大案环绕摆放,上面陈设着精美的御窑瓷器,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珍馐佳肴:炮凤烹龙、驼峰鹿唇、猩唇熊掌……御酒醇香四溢。
众人一见这等奢华的宴席,纷纷皱眉,国丧期间,皇帝居然不顾礼法!
然而,殿内的气氛却与这表面的繁华极不相称。
亲王郡王们依照爵位依次入座,人人身着素服。
他们彼此之间少有交谈,眼神偶尔碰撞,也迅速移开,充满了猜忌和无声的较量。
这时,侯宝抱着浮尘出现在了殿门口:“皇上口谕,今儿是家宴,诸位藩王和郡王殿下请随意,朕稍后就到。”
汉王朱瞻圻独自踞坐一案,面色阴沉如水,一杯接一杯地猛灌着御酒,眼神跟刀子似的不时看着另一桌上的朱瞻墉。
襄王朱瞻墡则显得平静许多,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偶尔与邻座的周王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越王朱瞻墉顶着那对尚未消肿的熊猫眼,坐立不安,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