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暖阁这边,一个丫鬟悄然进来,在余老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
余老太太神色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了然与复杂。
随即,她对盛老太太笑道:“老姐姐,看来我们家老爷与府上哥儿很是投缘啊!”
说完,不待众人发问,余老太太继续开口道:“没想到,他竟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松烟’古砚赠予了权哥儿,说是勉励他春闱折桂,为国效力呢!”
此言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赠砚,尤其是有名号的古砚,意义非同小可。
这既是对才学的极大肯定,也隐隐透出一种传承的意味。
几位老夫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盛老太太身上,探究意味更深
——莫不是,两家要结秦晋之好?
盛老太太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笑容舒展,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与谦逊。
“这……这如何使得!阁老太抬举这孩子了!”
“长权何德何能,受此重礼?定是他言语无状。”盛老太太摇摇头,道:“幸得阁老海涵,又如此厚爱提携,盛家上下感激不尽。”
不过,她老人家心中雪亮:眼下这个时候赠砚是赏识期许,恐怕也是姻缘的信号。
这砚台,既是前程的贺礼,也结亲的信物。
“只是,嫣然这个孩子,真的适合权哥儿吗?”
盛老太太轻轻地扫过一旁余嫣然位子,心中有些沉重。
……
宴毕,盛长权告辞。
他走出书房,穿过回廊,行至梅林入口处时,恰见一众姑娘们步入那片香雪海。
尤其是作为主家的余嫣然,更是此间众人中心,她身姿窈窕,侧脸温婉娴静,眉目间带着一股沉静的书卷气。
她似乎也看到了盛长权,微微一愣,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屈膝行了一礼,动作轻柔得如同枝头初绽、不胜凉风的嫩梅,带着少女天然的娇羞,却又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端方气度,丝毫不显轻浮。
盛长权亦停下脚步,从容还礼,姿态清雅。
盛长权将目光投向余嫣然旁边的阿姐明兰,两人交汇一瞬,彼此心照不宣。
同时,一旁的余嫣然白皙的脸颊却是悄然飞上两抹淡淡的红霞,更添几分娇艳,她不敢多留,带着丫鬟匆匆步入梅林深处,空气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雅梅香,与她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息交织在一起,萦绕不散。
一旁暖阁的窗棂半开,盛老太太的位置,恰好能将回廊下那短暂的一幕收入眼底。
“进退有度,气度已成。”盛老太太心中暗道。
她老人家对于盛长权方才的应对很是满意。
曾几何时,盛长权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丧母幼童,需要她来庇护,只是转眼间,却已经是温润如玉,一派君子之风了。
盛老太太一时间有些恍然,只是,转而间,她老人家又心中暗自沉吟。
“长权这孩子虽然一直未曾明言,但却志向高远,胸有沟壑。”
“毕竟,若没有远超于常人的努力与城府,他又怎么可能在科举之道上一鸣惊人呢?”
盛老太太把盛长权这个孙儿看在眼里,知道他面上纯良,但却心思深沉,眉宇间也总带着一份超越年龄的沉郁与决断。
余家的温婉闺秀,是否真是他的良配?
老太太心底一直在掠过这丝疑虑,但面上却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从容慈和。
……
此时,梅林之中,明兰、余嫣然等几位姑娘正由丫鬟们簇拥着,漫步于香雪海间。
这些姑娘们皆为官宦儿女,虽不全是出自名门,但为人行事都是大家闺秀气派,很是符合余阁老的青睐。
毕竟是有着为自家孙女相看的意思,所以,余府自然不会随便乱请人家。
众人里,尤其是一位身着湖蓝色织锦袄裙、外罩银鼠皮坎肩的少女格外引人注目。
她身量高挑,眉眼明丽中带着一丝英气,举止落落大方,正是吏部左侍郎沈巍的嫡次女沈青蘅。
沈巍是朝中新贵,素以务实干练着称,虽非清流领袖,但手握官员考绩之权,位置紧要。
沈青蘅自幼受父熏陶,眼界见识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对时事也颇有见解。
“嘻嘻!”
正当头,明兰回想着方才自家阿弟那挺拔清雅的身影,以及当时余嫣然那转瞬即逝的羞涩。
她举起帕子,悄悄一笑,倒是惹得众多小姐妹的注意。
“盛家姐姐,那位便是令弟吗?”
还不待众人询问,一旁的小姐妹,有人突然张口问了句。
嗯?
明兰循声望去,赫然就是沈青蘅。
迎着明兰的目光,沈青蘅并未闪躲,反而是眨眨眼,眼神清澈锐利地反过来,坦诚地直视着明兰。
“家父沈巍曾看过令弟的文章,提及盛六郎策论笔锋犀利,切中时弊,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她向前一步,声音清脆爽朗,带着一丝好奇地问道。
她特意点出父亲官职和看过策论,既显家世,也表明她并非只关注皮相。
明兰心中微讶,面上含笑,正欲答话。
却见原本一直垂首羞涩的余嫣然,忽地抬起眼帘,声音轻柔却清晰地接过了话头:“沈家妹妹好眼力,正是盛家六郎。家祖方才在书房中还与六郎品茗论道,想来亦是十分欣赏六郎的学识见解。”
她语气平和自然,仿佛只是陈述事实,但那话语间将“家祖”与“书房论道”抬出,无形中为盛长权增添了一层分量,也巧妙地隔开了沈青蘅那略显直接的探究,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沈青蘅闻言,目光在余嫣然和明兰之间微微一转,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略带玩味的笑意,并未因余嫣然的话而退缩,反而更添几分兴趣。
她看向明兰,落落大方地颔首致意:“原来如此!”
“余阁老学究天人,能得他老人家指点,盛六郎前程不可限量。盛家姐姐,春闱在即,不知盛六郎对今科策论方向……”她似乎还想深入探讨,但被旁边一位相熟的姑娘轻轻拉了下袖子,示意场合不宜。
沈青蘅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掩口一笑,眼中却无多少尴尬,只有意犹未尽:“是我唐突了,盛家姐姐莫怪。”
“哪里的话。”明兰伸手拉住沈青蘅的手,笑着道:“我家阿弟还要多谢沈大人的指点呢……”
“……”
其实,明兰并不清楚,她家阿弟的名声早已在汴京城里流传开来了。
毕竟,除了盛长权本身确实是有才之外,其那手“自我炒作”也早已让他在这龙虎满地的汴京城里化身为颇为有名的才子,再加上容貌俊美,文采亦是飞扬,是进士乃至三甲的有力种子,所以,在那些有些为自家姑娘相看的人家里,盛长权已然是块香饽饽了。
……
余阁老并未立刻离开书房,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片疏影横斜的梅林,目光深远。
“是个好孩子啊……”他低声喟叹,语气复杂。
盛长权,璞玉浑金,心志坚定,前途不可限量。
他的孙女嫣然,温婉娴静,知书达理,亦是难得的闺秀。
然而……
一番言谈后,盛长权举止固然清雅从容,无可挑剔,甚至是表现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
只是,他表现的越无辜,余阁老就清楚他的底色。
毕竟,之前他们可是打过交道的,尤其是当时盛长权竟然敢应下给申府传信之事,那就说明他不甘平凡,有着成为弄潮儿的可能。
也正是因此,余阁老才在宴席中故意不谈此事,除了,确实要保密之外,其另一重目的也是想要对他磨炼一二,让其养些城府。
果然,盛长权一点就通,这次的谈论中丝毫不提那事,就跟没发生过一般。
这种人,这样的气质,太过深沉,也太过危险。
而他的嫣然,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远离风雨的温室幽兰。
她需要的是温润如玉、能给她一世安稳的夫君,而非一个注定要在惊涛骇浪中搏杀的弄潮儿。
“守心以诚……勇往直前……”余阁老喃喃重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这少年郎的“诚”,是忠于抱负与守护,非儿女情长。
他的“勇往直前”,脚下踏着的,恐怕是荆棘丛生、白骨铺就的险途,他的孙女,怕是担不起这份沉重。
“罢了……”余阁老长长叹息一声,心中那份隐秘的期许彻底放下。
盛长权很好,只是……不适合嫣然。
强扭的瓜不甜。
那方“松烟”古砚,便是他对这少年才俊最后的、纯粹的期许与告别。
至于姻缘……随缘吧……
余阁老,望着窗外,默默不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