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与余嫣然等几位年纪相仿的闺秀坐在稍远些的锦杌上,面前小几摆着精致的梅花糕点和热腾腾的香茶。
阁子里笑语晏晏,话题围绕着京中趣闻、即将到来的春闱以及园中梅花,看似闲适,实则关乎各家儿女前程的试探与考量,如同暗香般无声流淌。
“老姐姐,你瞧园子里那几株绿萼,今年开得格外精神,倒像是知道我们要走了,特意开得热闹些送行似的。”
余老太太笑着指向窗外,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盛老太太身边的空位——那是盛长权被请走后留下的。
盛老太太捻着佛珠,笑容温煦:“是呢,花解人意。阁老府上的梅花,品格自是不凡,经得起风霜,也守得住繁华落尽的清寂。”
这话语带双关,既赞了梅,也暗含对余阁老急流勇退这份通透的敬意。
虽然说她老人家心中也知余阁老致仕定然有些许内情,但同样的,她也认同其此时避开夺嫡漩涡的明智。
余老太太闻言,眼中笑意微涩,随即接口道:“说来,今日能请到府上哥儿姐儿,我这心里也是高兴。”
“尤其是权哥儿,年纪轻轻,才名便已动京城,独创‘权体字’,连我们老爷都赞不绝口,说风骨嶙峋,有古君子遗风。”
余老太太看向盛家老姐姐,继续道:“老姐姐好福气,盛家后继有人啊。”
暖阁里的目光,瞬时都聚在了盛老太太身上,带着无声的掂量。
明兰垂眸,轻轻拨弄着茶盏盖子。
她知道,这是对盛长权重量的掂量,更是对孙婿人选的考较。
祖母今日带她同来,又让小七在余阁老面前露脸,深意不言自明。
盛老太太笑容不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与回护:“妹子过誉了。”
“小孩子家,不过是肯下些笨功夫,读了几本书,胡乱写了几个字,当不得‘才名’二字。”
“至于风骨……”她顿了顿,声音温煦而清晰,“我们盛家的孩子,不敢说个个顶天立地,但为人处世,总求一个‘正’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己心。”
“长权这孩子,旁的我不敢夸口,这点立身的根本,还是有的。”
这番话,为盛长权定下了基调——盛家子弟,行的是正道。
余老太太眼中满意之色更浓,笑着点头:“正是这个理!”
“立身以正,方是根本。老姐姐治家有方,教出来的孩子,自然是好的。”
明兰安静地听着,嘴角微抿,看向身边的余嫣然。
只见她脸颊绯红,螓首微垂,显是听懂了长辈话中深意。
明兰与嫣然是闺中密友,对其温婉性情颇为了解,若自家阿弟不反对,这门亲事她自是乐见其成。
“好了,我们老婆子说话,倒拘着她们小姑娘了。”余老太太见孙女羞涩,笑着挥挥手,“你们几个小的,自去园子里顽吧,仔细看看那几株新开的玉蝶梅。”
众夫人纷纷笑着附和。
明兰、余嫣然等几位姑娘便起身,屈膝行礼后,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出,暖阁里只留下长辈们继续叙话。
……
余府,外书房中。
几碟精致时令小菜,一壶温热的金华酒,气氛看似闲适,实则暗藏机锋。
不过,这次的交谈里,余阁老却是对之前余正浩一事闭口不谈,这般模样,倒是教盛长权原本想要说出口的东西,默默地咽了回去。
眼见如此,余阁老心下暗暗点头。
“权哥儿。”
余阁老捻须微笑,目光如炬,审视着眼前这个沉稳得不像弱冠少年的盛家庶子。
“你独创‘权体字’,风骨嶙峋,自成一家,震动文坛。老夫观你乡试文章,引经据典而不拘泥,针砭时弊而存仁恕,实乃璞玉浑金。”
“阁老谬赞。”盛长权态度恭谨而不卑微,应对得体:“长权雕虫小技,不敢当‘风骨’二字。”
“文章之道,不过求一‘真’字,言心中所想,述目中所见罢了。至于仁恕……家祖母常教导,读书人当心存敬畏,上畏天命,下恤黎民。”
“心存敬畏……好!”
余阁老眼中精光一闪,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深意与看透世事的苍凉:“如今朝堂,新旧交替,风波不断。老夫此番致仕,亦是不得已。”
“观权哥儿气度,未来必非池中之物。然汴京这潭水,深得很。欲行大道,光有才学抱负与一腔赤诚……”
“……有时,可远远不够啊……”
余阁老意有所指。
“这……”
盛长权心中了然。
他放下酒杯,神色坦然,目光清澈而坚定:“阁老教诲,如醍醐灌顶,晚生铭记于心。”
“晚生亦是明白,独木难支,众擎易举。然结党营私、攀附权贵以图捷径,在晚生看来,确实非立身之道。”
“晚生所求,不过以手中笔、心中志,脚踏实地,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至于风波……”
他眨眨眼,流露出几分少年人应有的“纯然”:“晚生相信,持身以正,守心以诚,纵有波澜险阻,亦当勇往直前,不足为惧。”
余阁老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
良久,他忽然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释然与毫不掩饰的欣赏。
“好!”
“好一个‘持身以正,守心以诚’!”
“好一个‘勇往直前,不足为惧’!”
“权哥儿,你很好。”余阁老忽然放下了心中的一丝芥蒂:“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他拍了拍手,一个面容沉静的老仆捧着一个紫檀木锦盒恭敬而入。
“老夫离京在即,身无长物。此乃老夫早年游历江南时,于歙州偶得的一方古砚,名‘松烟’,其质坚润,其色如墨,发墨如油,不损毫颖。今日赠与小友,望你春闱高中,蟾宫折桂。”
一声“小友”,定位已悄然改变。
盛长权神色肃然,起身,双手郑重接过锦盒,深深一揖:“长者赐,不敢辞。”
“谢阁老厚赠与金玉良言!”
“晚生定当以阁老为楷模,持此砚,秉此心,不负所学,不负此身!”这方古砚,承载的不仅是一份赏识,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与精神的传承。”
余阁老欣慰的点点头,同时朝着一旁的老仆示意了一眼。
“是!”
老仆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而后,待盛长权彻底接过那方松烟古砚后,便迅速地退出屋外。
出来后,他朝着不远处的一位侍女招招手,低声道:“快给老夫人传讯,就说老爷把松烟送给盛家小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