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外海的硝烟已经散去,海面漂浮的敌船残骸与零星尸体,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碾压式胜利的残酷与辉煌。
捷报传扬,世人皆赞浙直总督苏宁善于造器、用兵如神。
然而,只有身处其间的核心之人方知,这场大捷的背后,除了那些超越时代的蒸汽明轮与犀利火器,还有一支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
那便是虽已名帅凋零,但魂骨犹存的戚家军旧部。
名将戚继光(字元敬,号南塘)虽已病逝数年,但他倾注心血打造的戚家军体系,尤其是在浙直地区扎根多年的营伍、练兵之法以及那份“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的信念,并未立刻随之烟消云散。
军中大量中下层军官乃至部分高级将领,皆出自戚继光麾下,深受其“俞龙戚虎”用兵之道熏陶。
他们纪律严明,精通鸳鸯阵等战法,是此时大明东南沿海最具战斗力的步兵精锐。
苏宁履任浙直总督后,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支力量的价值。
他并未因戚继光不在而轻视其旧部,反而对其格外倚重。
在整饬沿海防务、组建新式水师陆战营时,他大量提拔和任用原戚家军系统的将领,使其成为新军中的骨干。
此次台州之战,登陆清剿残敌、巩固滩头阵地的重任,便是由这些熟悉倭寇战法、作风悍勇的“戚家军”旧部完美执行的。
然而,苏宁深知大明朝廷对军权的敏感与猜忌。
内阁与皇权对于任何可能脱离掌控的军事力量,都抱有天然的警惕。
戚家军当年能成,离不开胡宗宪、谭纶等文官统帅的全力支持与戚继光本人高超的政治智慧。
如今,戚继光已逝,他苏宁以文官总督身份,若过于明显地整合、扩张一支带有强烈个人烙印的军队,必然会引起京师的忌惮,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干扰他更宏大的工业与商业布局。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宁对心腹周正杰坦言,“戚家军是一把好刀,但现在,还不能让朝廷觉得这把刀太快,或者刀把只握在我一人手里。眼下,维持现状,让其为我所用,足矣。”
因此,他在捷报奏疏中,虽如实上报了将士功勋,对戚家军旧部的英勇多有褒奖,却刻意淡化了自身对这支军队的“整合”色彩,更多地强调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的结果,将功劳归于朝廷的威福和整体的战术安排。
在苏宁看来,陆师的精锐固然重要,但未来的决胜之匙,在于制海权。
倭寇的根本优势在于其海上机动能力,一旦丧失了海洋,便是无根之木,陆上的戚家军再强,也只能被动防守。
还有扶桑本岛便是倭寇无穷无尽的根源,只有彻底清缴了倭国,才能彻底杜绝倭寇的霍乱。
“陆师之强,可保疆土不失。然欲根绝倭患,乃至掌控万里海疆,非新式蒸汽舰队不可。”苏宁站在刚刚划定不久的“造船厂”的规划图前,目光灼灼,“待我铁甲艨艟成军之日,便是倭寇彻底灭亡之时!届时,他们赖以生存的海上通道将被我牢牢扼住,茫茫大海,再无其藏身之所。我舰队可直捣其巢穴,断其补给,迫其于海上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苏宁并不急于在现有陆军体系内掀起太大风浪,引发朝堂不必要的关注。
反而是把核心精力,完全放在了那正在船坞中渐渐成型、代表着工业时代力量的钢铁巨舰之上。
这支完全由他一手打造、技术绝对领先、且通过“海军基金”与江南商业利益深度绑定的新式海军,才是他未来真正的倚仗和力量基石。
于是,在台州大捷的光环下,苏宁一方面继续善用戚家军旧部这等现成的精锐,稳定陆防;另一方面,则将所有资源和雄心,都倾注到了那即将改变时代的海军建设之中。
他像一个耐心的棋手,深知真正的杀招,往往藏于看似平常的布局之后,只待那雷霆一击的最佳时机。
……
万历二年的清晨,南京城在薄雾中苏醒。
浙直总督府的书房内早已灯火通明,苏宁身着常服坐在宽大的花梨木公案后,案头整齐码放着来自两省十三府的文书。
他翻开的第一份,是松江府关于漕粮改银的奏报。
“松江府去岁漕粮折银四十二万两,比往年增长三成。”侍立一旁的文书轻声禀报,“但府库奏报,实际入库仅三十八万两。”
苏宁的目光在数字间流转,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四万两的差额像根刺扎在他心头。
取过一旁特制的钢笔在纸笺上疾书:“着监察御史暗访松江漕运,重点核查折银流程。另命大明钱庄调取该府官员账目往来。”
苏宁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布下两张网。
一张是明处的监察,一张是暗处的金融监控。
这是他在清账司时就熟练运用的手段,如今运用得更加纯熟。
“下一件。”苏宁的声音平静无波。
“大人,苏州织造局请求增拨五千两采买丝料。”
“驳回。”苏宁毫不犹豫,“着其按新式记账法重新核算成本,三日后再报。”
“是!大人。”
苏宁翻开一本随身携带的硬壳笔记本,在上面记录着关键事项。
这个动作让侍立的文书不禁多看两眼,却不敢多问。
毕竟眼前的这位浙直总督总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他们这些旧式文人有时候根本就看不懂。
所以能待在总督府的都是难得的聪明人,自然是能够做到不胡乱妄加揣测。
……
巳时初刻,辖内六位知府鱼贯而入进行旬报。
苏宁端坐上位,听着他们依次陈述。
杭州知府提到有士子联名反对“一条鞭法”,称其“违背祖制”。
苏宁抬眼:“可曾细算过这些士子家中田亩?”
“这......”知府语塞。
“明日将他们的田亩册籍与应纳税银核算清楚,连同他们联名的文书,一并张贴在府学门外。”苏宁语气淡然,“让众人评评,他们反对的究竟是祖制,还是自己的钱袋子。”
众人噤声。
这位总督的手段,总是如此直接而致命。
午后,苏宁移步至偏厅。
这里已等候着十余位商贾,都是为申请新式机械而来。
“总督大人,”一位绸缎商躬身道,“小民已按新法完税,恳请准购水力织机。”
苏宁示意幕僚呈上账册,快速浏览后点头:“准。三日内,商会将派人协助安装。”
“多谢总督大人。”
“依法经营!照常纳税!就是对本官最大的感谢。”
“是!大人。”
另一位盐商想要申请蒸汽轮船的运营许可,苏宁仔细询问了航线规划、运力测算等细节后,方才在申请书上签字。
每个决策都快速而精准,仿佛对各项产业的运作规律了如指掌。
未时三刻,是视察时间。
苏宁的轿舆停在南京城外新建的织造工坊前。
工坊内,五十台新式水力织机正轰隆作响。
苏宁也没想到还是这种新式水力织机更受欢迎,那种纯电力驱动的设备并不是太被理解。
随手拿起一匹刚织好的绸缎,对着光仔细查看经纬密度。
“效率是旧式的八倍,但成品率只有七成。”苏宁对工坊主说,“问题出在纱线质量不稳定。明日商会会派技师来指导改良工艺。”
“是!总督大人。”工坊主连连称是,额角渗出细汗。
这位总督对工艺的了解,竟比多年的老师傅还要精深。
返回衙门时已近黄昏,苏宁特意绕道至秦淮河畔。
这里正在铺设新的给水管道,是“大明市政”的首个工程。
他下轿亲自检查了管道的接口,对工头嘱咐:“事关民生,质量第一。”
“是!大人。”
回到书房,烛火再次亮起。
苏宁翻开一本特殊的册子,上面记录着各项新政的推进情况。
他用那支奇怪的笔在上面勾画,时而停顿沉思。
“大人,该用晚膳了。”侍从轻声提醒。
“先放着。”苏宁头也不抬,正对着江南舆图沉思。
上面标注着正在规划的铁路线、准备新建的发电厂,以及各个工业区的布局。
直到戌时,他才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一天的政务处理完毕,每一件都做出了决断,每一处细节都经过考量。
从赋税到民生,从工商到工程,他像个精准的舵手,牢牢掌控着江南这艘巨轮的航向。
窗外月色清明,映照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苏宁站在窗前,知道今日处理的每一件政务,都在悄然改变着这片土地的模样。
而他手中的权力,正如这渐浓的夜色般,无声却严密地笼罩着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
随着苏宁在江南的权势日益巩固,尤其是“一条鞭法”的强力推行与新式工商业体系的建立,触动了无数传统士绅的切身利益,也让更多精明的乡绅看到了依附强权牟取新利的可能。
于是,一场围绕着这位年轻总督的、以“人情”为武器、以“贿赂”为箭矢的软性攻势,在繁华的江南之地悄然展开,其花样之繁多,手段之精巧,远超寻常。
最初,士绅们的试探还带着几分文人雅士的含蓄与体面。
这日,总督府门房收到一份来自苏州名士王老爷的拜帖,随帖附上的并非金银,而是一套据说是前朝某位书画大家用过的紫檀木文房四宝,以及两幅声称是失传已久的宋人山水孤本。
呈送礼物的管家和官员大多都是言辞恳切:“我家老爷素闻制台大人文采斐然,雅好书画,特献上此等清玩,以供鉴赏,绝无他意。”
几乎同时,江宁丝业巨擘沈家派人送来一整套紫砂大师时大彬的亲制茶具,以及十罐价比黄金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
言明是感念总督整顿市肆,使得商路畅通,聊表“同道”之谊。
这些礼物,价值连城,却披着“风雅”的外衣,让人难以直接拒绝。
然而,苏宁的处理方式却令他们愕然。
所有礼物,一律由专人登记造册,贴上标签,注明何人何时所赠,然后原封不动存入府库。
他只留下一句话:“雅意心领,物归原主不便,暂存府库,来日可充公用。”
“雅贿”无功而返,这帮人并没有就此放弃,更直接、更香艳的攻势反而接踵而至。
松江府一位徐姓致仕官员,借着为总督“调理起居”之名,通过苏宁麾下一位不甚紧要的属官,将一对孪生姐妹送入了总督府的后院。
这对姐妹年方二八,据说精通琴棋书画,更兼吴侬软语,体态风流,堪称绝色。
护送她们的嬷嬷谄媚地暗示:“此二女自幼调教,最善解人意,可使英雄解鞍,忘却烦忧。”
更有甚者,南京城内某位背景深厚的勋贵,在一次看似寻常的宴会后,“慷慨”地将家中精心培养的一队十二人的歌舞伎连带着乐师、行头一并“赠送”给总督府,美其名曰“为总督政务之余,略添声色之娱”。
面对这些活色生香的诱惑,苏宁的处理更为干脆利落。
那对孪生姐妹,在总督府后院仅仅住了一夜,次日便被完好无损地“请”出了府门,并附上苏宁亲笔信一封,信中委婉却坚定地表明“本官志在公务,无意声色,望徐公收回厚赠,勿使明珠蒙尘”。
那队歌舞伎,更是连总督府的门都没进,直接被挡在门外,言明“总督府非歌舞之地”,责令原路送回。
如今以自己的权势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只是苏宁更喜欢亲自搜寻天下美女,至于这种本就带着目的的“美人计”可就算了。
只是没想到这帮人看软的不行,便来硬的。
一些家资巨万、背景亦深的盐商、海商,自恃财可通神,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
一位掌控着数条海运线路的闽籍商人,其管家在求见时,直接奉上一个不起眼的木匣。
打开之后,里面并非奇珍异宝,而是厚厚一叠大明钱庄见票即兑的千两银票,粗略估计,不下十万两之巨!
管家低眉顺眼,话语却直刺核心:“我家主人别无他求,只望总督大人在新式海船运营许可上,能行个方便。”
另一位扬州盐商,则是在一次“汇报盐政”的公务会见后,“不慎”遗落了一个锦囊。
侍从拾起后发现,里面竟是东海明珠一袋、西域猫眼石数颗,还有一张写着盐引编号的纸条,意味着可以凭此领取巨额利润。
对这些赤裸裸的金钱攻势,苏宁的反应最为冷峻。
装银票的木匣被当场掷还,遗落的锦囊则被作为“证物”封存。
涉事的商人及其背后的引荐官员,都受到了严厉的申饬,并在后续的商事审批中被“格外关照”,处处受限。
苏宁甚至以此为由,在商会内部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整肃,明确宣告:“以财货乱法纪者,永不得入商会之门!”
“大人,是不是太严苛了?毕竟这都是江南士绅的一番心意。”
“大明的律法可是无情的!任何人都不能试图挑衅。”
“是!大人,我等明白了。”
数次三番的试探与进攻,皆在苏宁这座铁壁铜墙前撞得粉碎。
他并非不近人情,在公开场合,他对士绅商贾依旧保持着必要的礼节;他也并非完全拒绝所有馈赠,对于某些不影响大局的、象征性的地方特产,他有时会收下,但必定以价值相当的礼物回赠,绝不欠下人情。
久而久之,江南官场与士林商界都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位苏总督,其志不在钱财,不在美色,亦不在寻常的官场人情。
他所图者,更大,也更难以揣度。
“苏制台之心,深似海,坚如铁。”一位试图行贿失败的士绅在私底下感叹,“金银不动其心,美色不惑其志。往后,还是老老实实按他的规矩办事吧。”
这番严拒贿赂、不近女色的名声传开,非但没有让苏宁被孤立,反而使他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清正的形象使他推行政令时更具底气,也让那些试图寻找他弱点的人无从下手。
然而很多人都是不自觉的忽略了,苏宁喜欢的是大财,美女也是纯粹的欢愉之事,至于别有用心的接近却是不被允许。
苏宁知道,在这江南之地,唯有保持自身的无懈可击,才能牢牢掌控这由权力、商业与工业交织而成的巨大罗网,向着无人可以撼动的方向稳步前行。
而且,张居正这位权臣的命运注定不会太好,到时候自己也可以试着冲击一下首辅之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