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折腾了,坐吧。”老人很随意。
倒是齐多娣,很局促,他端来一杯绿茶,“听他说,您爱喝绿茶。前辈,您别烫着。”
郑开奇早就跟他说过他真正的身世。
老人有些无奈。
他肠胃不好,不喜欢喝绿茶,秋冬季节的绿茶本就不好喝,他在这时只喝红茶和普洱。
逆子啊,还说老子爱喝绿茶。
时时刻刻要搞他的心态。
他肯定会猜到自己总会见到齐多娣,索性给自己下了个恶心的套。
身为体面人的他,还得喝。以示尊重。这是他这种读书人的风度。
他打量着面前这张狐狸脸的男人,问道:“你们谁大?”
“谁?”
“你和小王八蛋。”
齐多娣滞了滞,骂人连自己都带上的,他都无法吐槽。
“我应该,虚长他两岁。”齐多娣有些紧张,像是在看望家长。
老人点点头,抿了口茶,“他能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你,看来,是铁了心跟着你们走了。”
齐多娣不知道该说什么,老人继续说道:“以往,他是最不屑跟人说他的家庭的。”
齐多娣揉揉头发,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很是稀奇。
“我们的组织纪律,就是如此。”
“组织纪律?什么组织?”老人嘴角含笑,眼神审视。
齐多娣额头有些冒汗,“您怎么知道,我的姓氏的?”
虽然很紧张,他还是问出了不理解的地方。
老人看了他一眼,“很难么?”
“请您解惑。”齐多娣恭敬道:“知道我名字的只有寥寥几人。他们都不可能泄露出去。”
老人呵呵医生,“是吗?来上海之前,我曾去过香港,见过叶小姐。”
齐多娣脸色变了,然后,又尴尬又戏谑看了老人一眼。
老人淡淡说道:“我知道她到了香港后,上海总公司换了一个叫齐多芮的女人在管理。
之前又见过你的画像。怎么,这都联系不起来,是不是也太小看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齐多娣连忙解释。
他也没想到,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暴露的姓氏。
“但是,我跟我姐姐,似乎没有多少相同点。”
“那是你以为。”老人说道“判断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有没有关系,相貌是最外行的判断方法。
在地下工作中,最容易被蒙蔽的方式,就是你看到的。
错误的关系,错误的表演。错误的人际关系。”
齐多娣悚然一惊。
“叔叔您什么时候给我们的同志讲讲?我们真的是太缺乏这一部分的经验了。”
老人刚抿了口茶,被这一句话呛住了,在那咳嗽。
“你们这些地下党啊,真的是见坡就上,见缝插针啊。”他感慨着。
齐多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个人还是求知若渴的。”
老人冷哼一声,“我本来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组织,把我儿子推进特务窝子在那枪林弹雨的。”
齐多娣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天我看了你们几个点,又看了你这个首目,住的这么寒酸还怡然自得。”老人说道,“你们都这么穷苦么?”
齐多娣说道:“为革命,为抗日,些许艰苦不算什么。”
他心下震惊,老人怎么找到这些点的?
他既然说了,肯定是去了。
“你在想我怎么发现你们的点?”老人笑了笑。
齐多娣问道:“是的,能告诉我么?”
老人淡淡说道:“从那个小子成为特务处处长开始,我就派人来了。只要紧跟着他,自然能知道你们在租界,在棚户区的活动。知道你们几个点以及几个成员的落脚地,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么?”
齐多娣的汗液流了下来。
“不要以为就你们聪明,敌人都是笨蛋。各地特工总部怎么抓捕各地抗日组织的?
不错,叛徒出卖有,但更多的是什么?不还是你们这些人自身的问题?”
“一个个眼高于顶,以为自己潜伏的很好。”老人的语气越来越阴厉,“如果不是我暗中拔掉了几个暗哨,你在浪人酒馆的外围眼哨,以及你们第一次在租界西邻,去硬闯那个兵营救人的时候,你们就完了。知道么?
还发展呢。
顾头不顾腚的,做事没有条理。
取死之道。”
齐多娣愕然站起。
他与郑开奇后来复盘细菌基地的兵营战役时,还总是再说外围的那些尸体呢,怎么都不见了,到了日本人那里成了失踪。
说是他们叛国逃离,原来尸体是被处理了,一直没有被发现。
“您,您怎么也不说?”齐多娣震惊道。
“跟谁?跟你?跟那混小子?老子救儿子,不是理所应当么?”
老人说道:“叶小姐去香港,是你安排的?”
齐多娣擦着汗,“是。他不知道。”
老人点点头,“你有心了。我看见了那边负责暗中保护她的同志。都很专业。”
齐多娣苦笑道:“被您发现了还不自知,哪里算得上专业?”
“被我发现很正常。”
齐多娣继续道:“当然,保护她,不是因为她与他的关系,而是因为她是红色资本家,支持了抗日事业。我得跟您说清楚。”
“那不重要。”老人霸气挥手。
他对共产党的印象还停留在黄埔军校时期,那股热情又莽撞的状态。当时国共摩擦大,意见相左。在军校就有几次反革命镇压。
他一直冷眼看着。
学员里派系林立,互有争斗和辩论。
直到后来四一二反革命,他彻底厌倦了国民党的政策,当然,对当时似是而非的共党也不是多看好。
毕竟国民政府当时代表着中华民国。
而且,到现在,他们的力量还很弱。陕北那边他没去过,但新四军这支孱弱的,吃不饱穿不暖的部队能够扭转南部战区的乾坤?
他怎么能看好?
他退避三舍,蜗居一地。但是他乐意看到那个惫懒散漫的儿子冲锋陷阵。
男儿何不戴吴钩?一剑光寒九州?
这乱世,死则死矣,又如何?
他蜗居不是怕死,是茫然,是失望。
但现在,儿子好像找到了属于他的道路。
他不会管他,自己去闯。
但如果有人拿他儿子当枪使,那就是找死。
他不介意送任何人下地狱。
从报纸上第一次见到照片,他就派人来到上海蹲伏,彻查了他的人际关系,很快就摸出来了周围的人。
通过情报的汇总和分析,他身边的人就像当时黄埔军校里畅谈理想的年轻军官一样。
热血,阳光,充满了能量。
他甚至知道郑开奇成为了其中某一块的领袖。
但不妨碍他一直心有余悸。唯恐儿子成了牺牲品。
但后来的多次情形,却又让他看见那些人都悍不畏死,精忠报国。
特别是前段时间的租界,围捕老董的案子,老人不知道他具体职务,但他肯定是大领导。
一个大领导敢身冒其险,没有选择直接逃遁,选择了顶着危险去执行计划,就为了不暴露其他人的身份。特别是那小混蛋。
他觉得这个组织还有点人情味。
一个没有人情味的组织终究是机器。只要是机器,就会有无情舍弃的环节。
在这个时候,这个国家需要人情味,需要温度,人心才会暖,才会有凝聚力。
这是他乐意走出来的原因。
他看见郑开奇在明面上大吃大喝,这些人背地里省吃俭用。
看见儿子在刀尖上跳舞,这些人也累成狗,也得周旋在不同的危险之中。
心里的芥蒂也就慢慢消失了。
他也是干革命的,知道革命分工不同,只是擅长不擅长。
齐多娣见老人情绪不错,抓紧问现在的地下组织模式有没有什么问题。
老人也不藏着掖着,根据这段时间摸排,把一些问题都点了出来。甚至说出来几个可能已经暴露的单独的点。
“别看他们现在安全,指不定已经在谁的掌控之中。现在单线联系的他们或许因为没有实质性的动作而暂时安全,但一旦参与某些行动中,就很有可能被敌人发现。
日本人中人才很多,那些叛变过去的军统和中统,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拿出来一份名单,递给齐多娣,“这是你们一些外围的人员可能疏漏的点。”
齐多娣接过一看,真都是自己的同志。
他们散布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隐藏任务,挂着不同的名字。
这上面连他们对外的身份和姓名都摸得一清二楚。
诚如老人所说,这绝不是短时间能摸到的情报。
齐多娣的心怦怦跳,幸亏是他得到了,如果是拥有同样能力的敌人呢?
后果不堪设想。
齐多娣惊骇的同时,也涌起了温暖。
看似对儿子漠不关心,实则一直在盯着这边。
老一辈的教导都是如此。
父爱如山,沉默无声,却又震耳欲聋。
“你们还是年轻。”老人说道:“你们的直属领导又是个文人,根本不懂那些血腥的黑手所能触及的地方是多么的黑。”
“您还有什么要批评指正的,随便说。”
齐多娣就差拿纸笔了。
“振邦货仓不能再用,必须及时转移,换地点,换名字。”
对于老人知道振邦货仓的事情,齐多娣已经一点也不惊讶。
“因为进入过日本人的视线么?”
“不错。”老人点点头,“而且,有人在查。”
“在查?”
“对,在查跟你们定制的工装一样的衣服。”
齐多娣愣了愣,“工装?我们没定过工装。不过,之前确实有一批工装,我们接手后一直在用。”
“哼,所谓的舒适区只是昨天和今天,明天是不是依旧舒服,是不是依旧安全,你们要随时警觉。”
一坐一站,一老一少,不知不觉间聊了许久,最后老人问,“我能不能去陕北?”
“什么?”齐多娣一愣。
老人站起身,“我想去看一看。”
齐多娣大喜,“那感情好。我给您安排。”
“不用跟上级请示?”老人戏谑道,“不怕我去打探风声?”
“您说笑了。”齐多娣道:“我不用请示。”
老人最后说道,“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去找施医生家,侧室暂住的一个瘦老头。”
齐多娣眨眨眼,“施医生?施诗?”
老人叹了口气,“废物啊。被榨干了都不知道啊。”
齐多娣不知道此话是什么意思,没敢接。
老人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我记得,你们是因为在悦来酒馆相识,后来才慢慢成了搭档的是吧?”
“对,当时........”
齐多娣简单说了当时的情况。
老人点点头,“聚川学院的玉菩萨是我旧人,他曾几次见过那个老孟。他情况不好,有疫病,日本人虽然没怎么折磨,但也活的不痛快。
要不要,想个法子救出来?”
齐多娣大喜过望,“那敢情好。”
“别高兴的太早。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上就没有百分百的事情。
他老孟身上的病,日本人治不好,那你们更治不好,日本人能隔离控制,但你们不一定能。
所以,救或者不救,其实都差不多。
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见上一面,仅此而已。
但付出的可能更多,这其中的付出和收获,底下人可以脑袋一热就做了,但作为统筹全局的领导者,你得考虑清楚。”
齐多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还是说道:“他总该落叶归根的。”
“他家在哪里?”
“不清楚,但是他以前应该是属于阎锡山的部队。”
老人有些意外,“那我就晚走几天,看能不能带他一起往西北走。”
齐多娣兴致盎然,“您说,该怎么做?”
老人乐了,“我又不是你们的人,救你们的同志自然要你们出力。
你让那小兔崽子去找玉菩萨,那个什么孙军,对他感恩戴德的那个,以前不是看守所所长吗?
关系都在那摆着,加上从他身上,长期得不到该有的情报,日本人不是很上心了。
而且后天,日本人会把部分囚犯转移,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这可能是年前,最后一次转囚了。而那个老孟,能不能撑过这个年,都不好说。”